永无镇。

  前往魔界的必经之处。

  江横在这荒无人烟的小镇度过的第三日。

  自那天突破重围, 下了星云观他便一路找寻谢辞的踪迹。修仙界幅员辽阔,广袤无边,若一人有心藏起来, 便是踏破铁鞋也难觅踪迹。

  可谢辞不一样,他身上有魔气。

  修仙界不会有他的容身之所。

  所以, 江横在找寻无果之后决定来到了终年飘雪的永无镇, 等一个机会。

  [系统:你还是离开这里吧]

  江横坐在外面漏风的茶棚之下, 看着茫茫雪原, 漫天飞雪,不见孤鸿飞鸟, 不见行人商旅, 连来寻宝的修士都没一个。

  他答道:谢辞会来。

  [系统:他如果真的来了,也是要去往魔界, 与你便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了]

  江横浅抿了一口镇上村民在山脚挖来的莂根草煮的茶水,又苦又腥, 难以下咽,唯独于寡淡无味的白雪天地中显得别有滋味。

  一口一口下咽, 他也终是静下心来, 不去想谢辞是生是死, 只品一回粗茶。

  计算好, 未来的路该如何去走。

  [系统:再与他同行, 你会死的。]

  江横笑了笑, 眼中已无波澜。十多年前他穿书来到这里,他确实怕死,怕走原主的老路, 怕死状惨不忍睹,也怕连累宗门弟子内乱而死。

  如今, 他还是怕死。

  如果能活着,谁又想死呢。

  江横喝完这一口,问了系统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谁?

  系统瞬间沉默,安静的好似一片湖水,你知道湖水的存在,却得不到湖面的回答。

  临水照镜,相顾无言。

  江横能感受到系统尚未离去,没有消失不见。

  他兀自说道:你知道吗,方厌知与我说了截然相反的话。

  那是仙道夺魁的第四天,谢辞堕魔。

  在谢辞杀了神仙岛众人离开后,修仙界各派群起而攻之,将天外院团团围住,找星云观讨要说法。

  方厌知穿过人群,拖着一身染血的衣袍走到了江横面前。

  只是一掌,便将围绕江横身边的数十名修士击飞。

  各大仙门原以为方厌知与他们会是站在一处,不想随行弟子被谢辞杀了个片甲不留的方厌知,竟还对星云观的人出手相助。

  “滚。”方厌知薄唇吐出一个字。

  而后,他看向江横,露出一副受伤的可怜表情,“哥哥。”

  江横没看他,不曾理会,转身与牧云生一起从那群暴躁的修仙者手中护住观中灵力低微的弟子。

  这场闹剧,哥哥生气了。

  方厌知却不生气,也不懊恼,甚至都不会觉得难过。

  方厌知弯了弯嘴角,抽出长笛再引天雷助阵,替哥哥教训这群无知的修士。

  他穿过人群,再次来到了江横身边,朝他喊道:“哥哥,你要不要随我回瀛洲,放下这里的一切!”

  江横置若罔闻,扶起倒在地上的封海,“其他人呢?”

  封海道,“大师兄带他们冲了出去,应是去月栖山了。”

  江横点头,对霍群他是放心的。

  仙门众人很有可能会去剑宗所在的月栖山寻衅,谢辞如今堕魔,山上无人相守,剑宗首当其冲。

  “师兄,山上交给你们了。”江横与牧云生道。

  牧云生与他目光相接,只一个眼神便明白江横所想,他朝江横轻微颔首,语气寻常,“早些回来。”

  说完,牧云生便朝被众人围攻的闻修白奔去。

  方厌知在一旁听江横如此说,眉心狠狠地皱了一下,扬言打断,“别去找他!”

  江横终是抬了抬眼,看向方厌知,问出心中困惑,“阿辞因何入魔?”

  方厌知一愣。

  江横再问,“在悬崖边你对他做了什么?”

  江横仔细回想生变的一幕,所有细节。

  那时,谢辞将方厌知挡住大半,所以江横确实没看见方厌知做了什么,只看见谢辞在一瞬间就爆发出强大的魔气。

  而且,谢辞没办法压制。

  方厌知错开与江横对视的目光,轻声一笑,几分自嘲,“哥哥,你怀疑我?”

  没错,就是我,用神思毁了谢辞窃天得来的神力。他内心嚣张狂妄,面上暗自神伤。

  方厌知的语气听起来颇为可怜,但江横内心毫无波澜,眼神悲凉,不忍地望向天外院中无辜受伤的仙家,还有观中弟子。

  满目疮痍,血流不止。

  都是因为那一刻的生变。

  江横踏过鲜红的土地,靴底被血染湿,沉重。

  见他离去的背影透着一股坚决果断的意味,似要与自己分道扬镳。方厌知眸光一冷,扬声喊道:“你跟谢辞在一起,终究会害死他的。”

  江横藏于袖中的手紧紧握住玉扇,整条胳膊都因怒气而颤抖,他极力压制着情绪,怒极反笑。

  “方厌知,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做过什么,对谢辞充满杀心的人是你,不是我。”

  方厌知眼中冷意消散,与江横如出一辙的桃花眼明亮鲜活,笑意带着些微讨好的情绪。

  “哥哥,我没有杀他。”

  江横转身,冷冷地看着他。

  “浪刀仙因何而死?”

  旧事重提,方厌知扬起的唇角一僵,望向有些陌生的江横。

  “说什么是因为谢辞想杀他。”江横冷笑,“分明就是你自己想杀他。”

  方厌知漫不经心地一笑,声音渐凉,“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江横声音突然一高,冷着俊美的面孔,面无表情道,“你做的错事,却要拉阿辞下水,将罪责推却给他,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呵,”方厌知最是厌烦江横替谢辞说话,会让他觉得哥哥离他好远,远的几乎够不着。

  恨不得趁早结束这个世界。

  重新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他一定会先找到哥哥。

  让哥哥离谢辞远远的。

  “方厌知,你好自为之。”江横双目落在少年骄矜狂傲的脸上,仿佛想透过这张脸看清他复杂的内心。

  风岚石城初遇,只当是一位意气风发的小公子,众星捧月,所以才养就这般桀骜不驯的性子。而自己性情温和,寻找无曌印不想惹是生非,是以愿意让着一口一个哥哥的小公子。

  那时,江横不曾想过,方厌知的恶。

  “我只是不愿你日后难过,你不要去找谢辞!”方厌知咬牙,被哥哥猜忌的感觉真是令人心痛。

  “我找谁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末了,江横语气冰冷地加了一句,“不要再喊我哥哥,我不是你哥哥。”

  “你!”方厌知脸上的笑容消散无踪,舌尖顶着上颚,眼中愤怒,最终成了难过与伤心,复杂的情绪狂乱不止。

  最终,他深吸了口气,让自己不要跟哥哥生气。

  “我知道你喜欢谢辞,你若是去找他,你便会害死他。”方厌知音色清朗轻快,放佛说着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他甚至朝江横弯弯嘴角,在哥哥面前,他始终是一副人畜无害的乖巧模样。

  眼见江横脸色怫郁,手中玉扇一挥便化作五尺长刀。

  方厌知叹了口气,后退一步,不想再跟哥哥动手,也不要再激怒他。

  方厌知道:“算了。”

  顿了顿,他看了眼玉色长刀,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朝江横笑了笑,“等下次见面,我会告诉你原因。”

  —

  连绵落雪,天色昏暗,客栈门口挂起了暗黄的纸灯笼。

  光阴斑驳,被冷风吹得东倒西歪。

  江横在外面坐了一天,风雪煮茗,望眼欲穿。

  老旧的木桌和长条板凳上积了落雪,又是没有等到谢辞的一天。

  江横饮尽最后一杯苦茶,再问了一遍系统那个问题:你到底是谁?

  系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了一句:江横,你还记得穿书的任务吗?

  江横垂眸,看着灯笼之下自己被拉长的身影,略微出神。

  他的任务,是活下去。

  [系统:我不会害你的]

  [系统:再与谢辞同行,你会死的]

  [系统:好好珍惜这一次机会,活下去,江横]

  许久,也不知江横信了还是没信,只说了一句:是这样啊。

  —

  隔日。

  依旧落雪。

  江横身上的伤势好了七七八八,他离开了客栈,去往永无镇最北边的荒原之中,穿越仙门留下的山海大阵,千重法印。

  魔界被重兵把守,守阵之人是一对鹤发童颜的道长,二人盘腿坐在冰天雪地之中,中间一张棋盘。

  “你又来了?”穿着蓝色道袍的老者道。

  紫衣道长落子,看都没看江横,“除了你,没有人来这里。”

  江横初来永无镇便先到了仙魔圣战之后封印魔界的雪域山口,找寻谢辞身影。

  谢辞既是没来,他便又回了镇上的客栈里,望向遥远的雪原,等候来人。

  客栈后院里,一个穿着粉色棉袄裙的小丫头蹲在地上。

  她面前的花花草草在这样极寒的冬日里枯成了霜雪。

  江横陪她看了一会,他本可以用术法将花草复生。

  “你在难过吗?”江横蹲下,目光平视眼睛闪烁泪光的小丫头。

  “哥哥你看,”小丫头记得江横,今天是漂亮哥哥住在客栈的第四天。

  她朝漂亮哥哥挥挥胳膊,冻红的手指指向花草,“这株兰芰叫圆圆,开蓝色小花。这丛月隐香叫满满,有金色的穗子,可香了。还有两棵,一个叫平平,这个叫安安……以前我们在一起玩得很开心,阿爹说,今年的雪太大了,圆圆它们睡着了,等雪小了就会醒来,会继续陪我玩。”

  “他们都是铃丫头的好朋友。”小丫头表情难过,跟江横说起和花花草草的故事。

  七岁的小姑娘,口里的故事也多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无中生友,天马行空。

  末了,她流出了一行兜藏不住的眼泪,扁起唇角,小声哭道。

  “可是我知道,阿爹在骗我。”

  “圆圆、满满它们,和外面的芷琊草一样,被冻死的。”玲丫头哽咽地说道,望向江横忍不住哭泣。

  江横抬手抹掉玲丫头的眼泪,轻声安慰,“别哭,风一吹会结冰。”

  玲丫头扁嘴,想压下眼泪,却是越流越多。

  “每年都会死,我,每年都会种,阿,阿爹让我不要种,说是,说是活不久的。”

  “可是,我想啊。”

  “我想,就算圆圆它们只是陪我一段时间,就很开心了。我不会再觉得永无镇都是白色,是这么的冷。”

  她哭得很小声,急急地哽咽抽泣,江横听了个大概,内心却久久无法平静,再看满园银装素裹的冬景。

  有些人在这种地方生活了一辈子,不见朝阳,不见瑰霞,不知日月星辰为何物,天地广大。

  岁月更迭,草木枯荣。

  世间万物本就是从无到有,生来便是一种孤独,便是一生寂寞。

  若能有一个人,陪自己走这一段路。

  无论前路如何,虽九死犹不悔。

  至少,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江横站起身,负手看天,一扫眉心愁绪,风姿卓然。

  我要跟阿辞一起,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