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辞望向江横的背影, 苍色瞳眸不见浩瀚天地,唯余江横一人,唇边微微扬起了一丝弧度。

  他说过, 会找到断云玉。

  江横不会死。

  苍穹之后清音彻响,天地一喑。

  层层叠叠的阴云尽数散去, 银白致命的天劫化作白日流星, 漫天落下血染桃花, 风一吹便是一阵, 渐渐的风也停了。

  最后一阵花瓣随风飘上了飞仙台。

  江横回身,怔怔地看向许慕与艾水月。

  指尖缝隙里飘过的花瓣, 凉丝丝的, 仿佛被雨水浸湿了般。

  他知道,许慕走了。

  谢辞侧身, 双眼仿佛被蒙了一层暗色的纱,痛苦难言, 凄恻于心。

  终究,还是没能逆天改命。

  胸腔一股怒火窜涌直上, 谢辞踉跄了两步, 脸色白的没有一丝血, 眼底情绪渐渐阴沉诡谲。

  怒急攻心, 他一口鲜血吐出, 整个人失去了支撑下去的力量, 重重地倒在了祭坛之上。

  江横慌神的跑过去,直接扑倒在了地上,一把将谢辞抱在怀中, 掌心一片湿冷的寒意。

  谢辞这身黑色衣袍早就被血水濡湿,密密麻麻的伤口, 深可见骨。

  而另一边,苍凉龙吟沛然无边,直上九天神庭,音色之中满是凄凉仓惶,一城皆哀。

  地上的桃花瓣在血水中枯萎。

  许慕头枕在艾水月臂弯之中,歪着头看向小白龙潦草漂亮的脸庞,弯弯眉目,扬起唇角,朝他笑了笑。

  一如初见时。

  艾水月还没来得及回他一个笑容——

  血衣道子身形消散,化作握不住的金光流沙,散为尘土。

  顷刻间,艾水月那一头英姿飒爽的黑色高马尾瞬间褪成了雪白华发,悲怆哀恸。

  江横眼中难忍的泪水迸出,冲破眼眶,往下直坠,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

  他紧紧搂着谢辞的上半身,放声痛呼。

  “许慕——”

  江横情绪几近崩溃,让他没想到是,眼前形势竟是再次生变。

  水月并指从袖中抽出一张通体金色的符咒,与昨晚许慕和青霄在长街对峙时,许慕手中将燃未燃的那张一样。

  谢辞说过,这是天命符。

  以自身命数为代价,力可破四海八荒,震九天神庭,燃尽。

  不入轮回,魂飞魄散。

  不同的是,昨天许慕指尖的符咒没燃,是因为有水月挡住了他。

  而今,整个弥河鬼市,无人可拦艾水月。

  江横脑袋阵痛轰鸣,头昏眼花,死死地盯着艾水月。

  意识到他想做什么,江横怒吼道:“小白龙,你住手!”

  迟了。

  符咒被艾水月并指一甩,指尖燃烧了一角。

  江横拔腿冲过去,术法无法熄灭,人为吹不灭,冷水泼不灭,它在一点一点的燃烧。

  通红的火光仿若瑰灿的晚霞,将艾水月的脸映照的鲜活明亮,原本美的极具攻击性的脸庞也被霞光勾勒出极尽温柔。

  他有一双银雪竖金的眸子,和一双悲哀苍凉的双眼。

  满地都是金色尘土,江横甚至都不敢落足,怕一落脚便踩痛了羡慕。

  他眼看着只剩下一小半的天命符,喉咙肿痛沙哑,“熄灭它,许慕希望你活下去!”

  艾水月垂眸看向指尖这张符,是年少时许慕教他画的。他抬眸看了江横一眼,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

  江横心中压抑,恳求再道,“如若你死了,世间谁人替你记许慕!”

  江横虽不曾经历过他们之间的种种,却仿佛能继承梦中别川的情绪。

  别川对许慕的钦佩看重,对小白龙是朋友间的喜欢和遗憾。这一刻情绪全部涌上心头,如滔天巨浪将他吞没掩埋,沉溺其中,悲伤地让他喘不上一口气来。

  他不再是看客一个。

  不再是做了大梦一场。

  或是说,大梦是我。

  不管是别川的情绪驱使,还是江横对小白龙和许慕的遗憾,他不希望艾水月死在这里。

  江横红了眼,近似哀求地看向水月,痛心疾首道:“活下去,许慕不希望你死,你可以替他活下去!”

  “你可以记住他,爱慕他,思念他!”

  “你可以,等他的来生!”

  “艾水月,活下去!”

  “求你,活下去!”

  望见他指尖还在燃烧的火,只余两指宽的符咒,江横头脑昏沉,双目如死。

  这一刻,他心里是对好友的痛惜,对神庭的愤怒,对自己没能阻止这一切的自责。

  江横崩溃地弯下腰,双膝扑通一声跪在小白龙身边,抓着他的胳膊,“熄灭它!活下去啊!”

  水月一动不动,眉间不见当年英气,不如当年意气风发。他美,却充满了命悬一线的破碎感,生而无望。

  “许慕没有来生了。”他看着地上的金尘,声音轻轻的说。

  “神罚千道,魂飞魄散,哪里还有来生。”

  “我爱慕他,思念他,记住他,千年万年,又有何意义?”

  他垂目望向江横,眼中已经没了光彩,指尖符咒上火苗跳动,燃尽的灰屑落在地上,碾于金尘之中。

  江横面如死灰,手脚冰凉,他头很痛,身体很痛,呼吸都痛,每一寸思考都在痛。与艾水月对望,已经说不出话来。

  艾水月将江横看了片刻,想起了千机珍奇阁里的溯灵蝶。

  他突然朝江横勾唇一笑,绝艳风华。

  “谢谢你。”

  江横哽咽,“活,下去。”

  登天阁上情势变化,白龙燃命,燃了天命符,一心求死,永生永世,魂飞魄散,不如轮回。

  和许慕一样,散作漫天金尘。

  江横眼前的景象分明还是艾水月充满少年傲气的笑容,下一刻,金尘如风,徐徐落下。

  心崩山塌,潮水溺亡。

  “不!”江横仰头怒吼。

  天命符燃尽化作一道神力无匹的金色剑芒,浩瀚流星倒涌回天,剑芒风驰电掣,直破弥河鬼市苍穹,斩上九天,风起云涌,层云跌宕,神鸟凄鸣嘹亮,荡响了神庭之上怀念故人的绝思钟。

  鬼市众人怅然而立,仰头凝视被剑芒劈斩开的神庭结界,满目沉思。

  神鸟与钟声交织成凄厉挽歌,腥风血雨,桃花相送。

  江横身形不稳,摇摇晃晃之间耳畔听见许慕和小白龙的声音,来自遥远的彼方。

  他们说。

  是非对错,罪己罪人,龙鳞相逢,相会无期。好友,你要好好活下去。

  就像是幻听一般,江横按住抽痛的胸口,盲目望向四面八方,风吹来的方向,是声音传来的方向。

  “许慕,艾水月!”他嘶吼着。

  为何明知不可为还要选择飞升!

  许慕明明可以留在弥河鬼市!

  十年,百年,千年,艾水月总会明白这些,会原谅许慕!

  为何,非要做出如此选择。

  江横久久地站在原地。

  大概神罚也是讲道理的,数百道天劫之后,除了登天阁染了血和金尘,其他建筑没伤到半分。

  青霄上不了登天阁,他说鬼。白的发青的面孔此刻有些透明,他面朝登天阁走去,一下又一下撞在神官设下的阵法上,被弹飞倒地,又站起来走过去。

  江横收走了台上的金尘,装入一只素白银花的锦囊之中中。

  他分不清哪些是许慕的,哪些是小白龙的。

  混在一起,便再也没有离分。

  江横泪落在锦囊之上,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所有情绪。

  他不是没有看见青霄的疯狂,偏执的举动。

  江横想了想,还是抓了一把金尘放入小瓶,给了青霄。

  他说不出能安慰一只鬼的话,但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什么。

  江横忍着头晕目眩的昏痛,拍了拍青霄的肩膀,与他说道:“放心,这一把应该是水月的,没有许兄的骨灰。”

  青霄眼里涌出的血泪更凶了,握着瓶子,消失在人群里。

  江横背起浑身是血的谢辞,一步一步踏过许慕来时的路,路边还有枯萎的桃花瓣。

  回了谢辞朋友的院子,寒英晚水照开依旧,枝干明亮如玉,朵朵晶莹,纯白无瑕。

  昨夜还能畅饮谈笑的庭院,如今好景仍在,人非昨。

  庭院的小鬼奴见状,全都被吓慌了,赶紧去请了住在西南山上的鹿鸢。

  谢辞躺在床上,浑身淌血,不一会便将床褥染红。他身上有幽都的魔气缠绕,也有破碎的修仙灵气。

  江横用了一个护身的咒术替他加持,但没有太大作用,也担心魔气与灵气互扰,适得其反。

  他试图尝试去使用断云玉,可不管他喊‘断云玉,请你救治谢辞’还是‘神谕,求求你救救谢辞’都没用。

  只是一根将他掌心化的血肉模糊的玉簪。

  不会回应他的诉求。

  好在没多久,鹿鸢便来了。

  她是一位穿着白衣紫衫的女鬼,少女体型双髻如云,脑后垂着两根麻花辫,簪花戴玉,娇俏可爱。

  谢辞替许慕挡天劫的事她远在西南山上草庐时便听说了,鹿鸢感叹这些不怕死的修仙人,真不错。

  能救一个是一个!

  可是,等她亲眼目睹了谢辞的伤势后,惊诧之后便是沉默:他,怎会如此?

  江横见鹿鸢不说话,神情颇为复杂,他担忧道:“小神医但说无妨,我师弟如何?”

  鹿鸢摇头,秀眉拧成了结,片刻后她才对江横说:“我医不了他。”

  不可能!江横心一沉,鹿鸢一定是看出了什么,因为她脸上情绪发生过变化。

  不是医不了,更像是不想。

  涉及谢辞的生死,江横异常敏锐。如果鹿鸢不想医治为何小鬼奴去请她时,她来的如此之快,她大可以等谢辞血流干了再来。

  她是在见到谢辞之后,下定的主意。

  江横目光笔直地望向少女,言辞恳切,“请小神医,救我师兄。”

  鹿鸢盯着江横的脸庞看了半晌,很好看的一张脸,她并不讨厌江横。

  不过,她依旧皱着眉头,语气冷漠,“你是他师兄,那你可知他是从何时修炼魔族秘法离神天授的?”

  江横面色不改,内心无语:“……”

  他怎会知道这些原著都没提半句的剧情!

  甚至都不知道谢辞身上有魔气!

  他以为紫色雾气只是技能特效罢了。

  还是听鬼修们说‘此子与晏西楼一样,都是仙魔双修的奇才’。

  鹿鸢道,“我师尊遍游修仙界与幽都、神庭三界,曾与晏西楼见面三次,只在他身上见过此种奇术,世间竟有人能在修炼修仙界的玄门道法的同时,还能将魔界至高秘法修至圆满。”

  说着,少女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年轻人,不是记忆中的容貌,却还是让她心中惊骇不安,她下意识后退半步,藏在袖中的手掐了银针,视线在谢辞身上停下片刻。

  鹿鸢转身询问江横:“你这位师弟,到底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