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师弃神梯, 白龙上蜀山。

  这不就对了!

  和之前在梦中所窥见的过往衔接上了。江横难掩激动,收了玉扇,起身与桌上三人斟了酒。

  许慕因何没有飞升, 白龙是如何出的封龙山…还有,华阳十一城和城中的人呢?

  蓝倾双手结印, 用仙术将戏台场景转变, 而后便是一群演戏的伶人依次上了台来。

  仙法之中, 这群人相貌穿着发生了变化, 背后情境也溯回数千年前。

  —

  是说。

  许慕入封龙山以艾水月的龙魂之力镇压了北渠海的水脉流向,与当年顾疏雨一样完成了逆天之举, 保下了华阳十一城, 拯救了天下苍生,不愧为当世背负天道的第一人!

  而在水祸解决之后, 年轻的道子再次放弃了飞升神庭的机会,踏云乘风般掠过世间的寒暑春秋, 回到了蜀山之上。

  一待,便是七百年。

  这七百年, 他都用在一件事情上, 思考。

  他在思考。

  世人皆言我为天道。

  那为何偏说是无道无我, 而不是无我无道。

  荒谬。

  年轻的小天师将自己关在悬崖边上风光秀丽的院子里, 整整七百年, 足不出户。

  直到那一日, 院中好友昔年亲手所植的桃花树枯死了。

  许慕也与自己和解了。

  往世种种譬如尘烟,缘散归零。

  小天师也愿与这桃花树上最后一片将落未落的枯叶一样,离开这片没有温度也没有喜乐的人世间。

  选择了飞升。

  那日, 许慕沐浴焚香,穿的是星河银月衫, 披的是泽苍天师袍,走的是蜀山救世之路…

  结束了繁复冗长的礼制后,他与尘世告别,单手指天,沛然灵气如浩瀚春风,破云蔽日荡开云层万里路,降下千阶神梯。

  神梯被完美强悍的神力包裹,灿金流光,云霞瑰丽,神鸟翱翔,清鸣悠扬。

  蜀山所在的方圆百里、千里皆是风起云涌、百兽齐鸣的奇观。

  许慕在满山弟子恭送之下,轻而易举地度过三道至纯至刚的天罡劫,一步一步踏上了神梯。

  他的心好似平静的湖面,没有一丝涟漪,纯净无瑕。

  隔水望花,两两相静。

  每走一步,心中似落花,花落涟漪起。

  他走了许久,在这道神梯之上,久到已经看不见来时路,四周茫茫,云深处的祥云和霞光引领着他继续向前。

  许慕突然间想起了与艾水月相交的数年光阴。

  那年龙鳞台上的桃花,是不是便已然证明过了——

  不是无道无我。

  恰是无我无道。

  我即我道。

  是故我见桃花是桃花,非是劫难。

  天道不足以成全我,而我却能轻易地舍下天道。

  这一瞬间,他的目光越过了神鸟看守的巍峨高门,望见了圣境的轮廓,近在咫尺的神庭。

  许慕顿悟了。

  心不是止水明镜,心上分明铺满了纷纷然的桃花瓣,带着青涩又清甜的香气。

  他很怀念。

  许慕在神梯之上突然停下步伐,双目黑白分明,不见一丝杂尘。

  这七百年的思考,他给过华阳十一城所有人活下去的机会。

  每年蜀山都会派遣道子去游说城中百姓,劝说他们不要继续在一块不存在的故土上生根,劝说他们搬走……北瞿海迟早会吞没属于它的一切。

  城中也有人选择搬走,但大多数还是不肯。

  他们相信蜀山那位最年轻的天师在七百年前平定了水祸,往后也会有其他的大修士来保佑华阳十一城的数千万苍生。

  他们放肆又自私地消耗着别人的寿命来昼笙夜舞,粉饰太平。他们有了子孙后代,福泽延绵,快活了几百年……

  是给过他们机会的。

  许慕想到此处,他在神梯之上仰头望神庭。面上露出最是天真纯澈的笑意,依稀是当年龙鳞台上,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他倏地一抬手,漫天云霞顷刻间便成了无数桃花,铺满那条金光灿烂的神梯,而后。

  许慕身形笔直地朝万丈高空倒下——

  广袖流云,衣袂如风,铺在神梯上的桃花也随着他一同坠下,化作满城风雨直朝着华阳城奔袭而去——

  那天,华阳十一城没有下雨。

  城里的人都说,天上掉下来一个光风霁月的小神仙,姿容清绝,气质如兰,周身皆是花瓣相随。

  大概,是神庭之上的桃花仙。

  满大街的孩童都在捡飞落的桃花,捧在掌心许愿,祈求能够得到桃花仙的庇佑,长命百岁。

  许慕一袭清雅华美的天师袍着身,撑着一把红伞,在封龙山口站了一整夜。

  他听着山背后传来了海浪拍打山壁的声音,简单的音调,来回反复,时间被拉得无限漫长,似千年、万年般的孤独。

  破晓之时。

  许慕睁开纯净漂亮的双眼。

  他废了封龙山上的禁制,也撤了自己布下的锁龙补地脉的阵法,让一切回到原本的位置。

  暴雨倾覆,山洪奔来时,他撑伞避开了人世风雨。

  他舍弃了天道,也成就了自己的天道。

  从头至尾,他都没去见艾水月。

  他想。

  如果水月想见他,自然会去找他。

  就如同他在登神梯飞升之时突然想见水月,便来了封龙山。

  做完这一切,许慕回到了蜀山。

  同年,华阳城与附近十城倾覆在惊天动地的水祸之中,任凭各界修士各展本领也无法挽救颓势。

  海水倒灌,冲毁地脉,吞噬大地,将昔日富饶的城镇一寸一寸的吞没殆尽,最终回到了最初之境。

  那时一片汪洋大海。

  与此同时,白龙出世,直上蜀山。

  —

  江横目不暇接地望着戏台上排演的画面,脑中思绪纷涌,看到这里颇为震撼——竟会是如此?

  艾水月端坐一侧,面无表情的看着戏台上排演着的过去。

  被溯灵蝶的翅膀划开裂隙的回忆不断溢出,与台上的戏虚实交映,冲击着回忆的结界。

  千年之前,他以将死未死之身撑着最后一口气来到了弥河鬼市,初来之时,这里的人都说他与许慕是生死挚友,但他早就放过了自己,也放过道子,一了红尘如止水,封去记忆,隐居于此。

  艾水月端起小酒杯喝了一口。

  依旧是那一壶槐花酿,酒水滋味却只余下苦。

  他视线微垂,没去看这桌上的任何一个,冷而阴郁的瞳孔仿佛强压着一场银亮的暴风雪,在爆发的前夜格外平静。

  许慕唇边三分笑意,望向台上。

  这场戏里编排着他和艾水月久远的过去。

  也说不上编排。

  因为他也记不太清那些事情了。

  只记得,七百年后艾水月来找他的那天,和此刻台上的这一幕重叠在了一切。

  蓝倾用仙法回溯了华阳十一城的天灾,北渠海的浩瀚凶猛,而后场面遽然瞬变——

  黛色青山,连绵不绝的山峦,飞鸟惊枝,落英缤纷。

  三五个小道子背着木剑,一边论道一边嬉闹,轻快的步伐踏在青色石阶上。

  倏地,一道炸裂的惊雷劈在了蜀山的山门之上,银白闪电从天而降,仔细看竟是一条矫健桀骜的白龙,腾飞直入蜀山。

  随之而来的阴雨淅淅沥沥,浇湿了晚霞,黑沉沉的乌云不知何时早将这一片山域笼罩。

  天色昏沉,山石崩塌,雷鸣电闪交织如网,势如浩劫。

  蜀山中长老布阵抵抗,却还是免不了弟子受伤无数。

  艾水月以龙身闯山,磅礴气势与龙力,凶猛无匹,一时间无人能拦下他的身影。

  他是在烟雨闲庭找到许慕的。

  庭中那棵桃花树早不是当年稚嫩细弱的幼苗。

  七百年。

  木叶枯死,物是人非。

  艾水月化身白色劲装少年,踏入烟雨闲庭。

  他瞥了一眼枯死的桃花树。

  漫天雷雨冲刷之下,新仇旧恨,发了新芽。

  许慕一袭星月流光袍,清减风雅,面带微笑地站在门边,看向掀起了满城风雨的好友。

  艾水月不明白他为何还能笑得出来,只一翻手,一柄银枪飞驰上手,他足尖点地飞身上前,将枪尖直抵许慕的喉咙。

  许慕一如当年龙鳞台上逼命一刻,不闪不避,纯澈双眸如星,浅浅笑意凝视对方。

  艾水月满脸阴郁暗沉,眼尾是一抹惊心动魄的赤红,“你到底想做什么?”

  许慕发出一声悦耳的笑声,眉宇间少年意气未消半分,他往前走了一步,锋芒毕露的枪尖瞬间刺破了他喉咙上细嫩白皙的皮肉。

  鲜红的血珠子顺着枪尖往下滚,一滴滴穿成了连线,浸湿他的衣领。

  许慕的声线清泠如水,泛有向上的朝气和愉悦感,整个人都显得轻松又快乐。

  他说,“好久不见,好友。”

  被无情舍下、被镇压了七百余年、日以继夜地被抽取龙魂之力补地脉……

  艾水月面对这一声‘好友’,只觉眼底的隐怒再也隐藏不住,怒火烧的双目发红,布满血丝。

  艾水月与许慕不同。

  他身上早就没有了少年时的恣意傲气劲,阴柔昳丽的容貌只余下完全的阴沉,说话也透着阴鸷的狠厉。

  “当初为了苍生选择牺牲我的人是你,现在造下千万人罪业的人也是你,”他用枪尖无情地拍打着道子雪白的脸庞。

  “许慕,回答我的问题。”

  许慕脸颊沾染了几缕血丝,艳丽又苍白,如一副割裂的丹青画作。

  他只是朝对方笑笑,“你想我回答你什么问题呢?”

  “你到底想做什么?”

  许慕面上笑意不改,漫不经心地说道:“我给过他们活下去的机会,是他们自己没有离开,他们选择了自己的道,也成就了自己的道。”

  “他们的道?”艾水月怔住,许慕大概是疯了。

  他手中的长枪一偏,直接捅穿了许慕的肩胛骨,将人击飞钉在了屋中的楠木雕龙柱上。

  枪尖完全插入了龙柱,许慕如一页薄纸,被拉扯的不像人像,钉在了上面。

  艾水月紧跟上去,瘦的发白的手指发狠地掐住了许慕的脖颈,掌心被脖颈的鲜血染红,湿透。

  粘腻血腥的触感。

  而伤口处血脉的跳动,如此清晰,温顺地贴在他掌心由他掌控,带给艾水月另一种,无以言表的刺激。

  让他想狠狠地上了许慕。

  “记好现在的疼痛,和我这些年所遭遇的相比都算不上什么。”他语气森冷。

  许慕点头,“我会记住,和你有关的我都不会忘。”

  艾水月双眼暗中,阴冷地盯着浑然不知疼痛的许慕,忽然靠近他的脸,似笑非笑地问了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许慕并未觉得被冒犯,眉目依旧清澈如许,带着真诚的笑意,清朗温柔的与他解释,“是劫,总要亲身经历,而后方解。华阳十一城的劫,我用七百年光阴依旧无解,规劝他们离去,是他们不肯。是故,是劫,总归要来的。”

  他一双眉目温柔的能划开寒冬冰雪,偏生暖不了七百年孤独的艾水月。

  当初的艾水月又多温柔,眼下的便有多粗暴残忍。

  许慕并不在意,只将低垂眉眼,把对方的容貌一一铭记,刻画描摹入心,他有种感觉。

  这次见面之后。

  他与水月会分开很久,很久。

  “好久不见。”许慕情不自禁,再说了一边。

  艾水月无情冷嗤了声,眼底三分嘲弄充满讽刺,他不知许慕是如何将‘好久不见’四个字说出口的,仿佛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还是最好的时候。

  生死之交,此生唯一的挚友。

  “你如何敢的?”艾水月眸光如刃,“你的道,可曾想过我?”

  喉咙里发出阴沉的冷笑,艾水月低头咬在许慕肩上,他声音更冷了。

  “你又将我置于何地,许慕!”

  “你啊,”许慕半垂着的眼帘掀开,目光清明如朝阳,毕生温柔凝成了这一句,“万丈红尘,心中方寸。”

  万丈红尘是你,心中方寸也是你。

  艾水月一愣,而后便掐着许慕的脖子发出近似癫狂的大笑,似一场被撕裂的狂风暴雨,比庭院中的那场雨还要颠覆一切。

  少年情谊,秘而不宣的感情,他为了许慕放弃了与华阳城顾家的仇,他的克制隐忍,最终换来许慕的得寸进尺,背叛。

  如今,他上蜀山寻仇。

  许慕却对他说出万丈红尘,心中方寸。

  可笑,可笑至极。

  “可笑,可怜!”艾水月抬手,将血抹在了许慕光洁清丽的侧脸上,他呵笑讥诮,“世人尊你敬你,背负天道之人,心系苍生。背师弃友,如今你又逆天行事,造下千万杀戮,你的心,真该剖出来给世人看看。”

  许慕闻言,也跟着他笑了,“你笑起来,还是这般好看。”

  艾水月要笑不笑地凝视他,面上笑意冰冷,没什么温度。

  但不重要了,对于许慕而言,是艾水月就可以了。

  “你要如何才愿意原谅我?”许慕声音压得极低,透着一丝脆弱的哽咽,眼底笑意彷徨,潮红泛雾。

  艾水月不答。

  许慕又问,“你要看我的心,你拿去便是,你知道的,我最不怕的就是疼。”

  “你们修道之人的心,脏的很。”

  许慕一愣,面上划过一丝悲痛。

  窗外风雨交织,屋中灯火明灭,气氛低压。

  “你知这七百年,每一日每一夜,我在想什么吗?”艾水月掐着他的下巴,迫使他仰起面容。

  许慕笑着摇头,抬起那条被贯穿的胳膊,指了指窗外庭院外的桃花树,枯木枝被风吹的东打西落,而在枯树底部发出一棵脆弱的新芽。

  他收回视线,音色温柔如月渡夜,“我在想你。”

  艾水月闻后一哂,薄唇不带一丝温度地贴在了许慕的耳垂,一口咬破了那只泛红滚烫的耳垂,舔舐着鲜血的滋味。

  “我想,毁了你。”

  下一瞬,他便扯开了许慕的衣襟,长袍被撕开成破布条,要落不落地挂在许慕光洁的肩上——

  许慕先是一惊,眼中是少有的不安与惊慌。

  艾水月的双手仿佛冰雪,冷得让许慕浑身颤抖。偏生他爱极了掌下的触感,是不见天日的镇龙山底没有的温暖。

  他不留情面地占有着许慕身上的每一寸,残忍而欺辱的拿捏。

  许慕面色难堪,而后又恢复成习惯的微笑和温柔。

  他喉结滞涩地动了一下,语气低迷,“好。”

  艾水月将他用力压在龙柱之上,肆意掠取着每一寸肌肤,似要将七百年的恨与孤独,一朝还于许慕!

  …晋江路上没有车,自己脑补小白龙人身和龙身…

  江横面红耳赤,握着酒杯的手都在抖,整个人都他妈的看呆了!

  雾草!!!

  这种限.制级的画面,许慕跟小白龙的人身、龙身!

  被戏台上的人一比一的复制还原后,比画本子里的还要刺激千百倍!

  艾水月干.完许慕,毫不留情地走人,一把抽出了那柄将许慕钉在柱子上的长枪。

  许慕双目紧闭,浑身青紫,他失去了力量,支撑不住地直接落在地面,身体止不住地发颤。

  艾水月看了眼染血的枪,想到以后见到这柄长枪免不得会想起许慕,想起今日。

  他直接将长枪折断,丢在了许慕的脚边。

  许慕缓缓地抬眸,仰视着他,视线模糊,屋中昏暗,他看不清艾水月的神情。

  艾水月居高临下看着趴在地上的人,青丝铺满瘦削的后背。许慕似乎是冷到了极致,疼到了极致,整个人还在微微打颤。

  眸光沉了一瞬,静了一瞬,复杂而又冷冽,艾水月只说了一句,“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再无牵连,死生不复相见。”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许慕艰难地侧转身体,头贴着冰冷的地面,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道子的一双眼如水,红的胜似三月桃花。

  许久后,他才缓缓地站了起来,一身伤口,肩上血流。

  他赤足走到窗边,靠着窗台,伸出手接下窗外的雨,脸色迷茫而带着微笑:“死生不复相见?”

  空旷的房间,只有风声,没有人会回答他。

  许慕听见,自己淡声回答了自己,“可是,我答应过自己,在死之前一定会去见你一面。”

  ——

  台上戏演完,云雾散去,楼中陷入默契的安静,落针可闻。

  江横说不清心中想法,因为他是真的惊呆了,双颊泛了些绯红,颇有几分尴尬地看向谢辞,轻咳了两声。

  谢辞半垂着眼,一脸风轻云淡地吃着菜,神情自若。

  至于当事人许慕,俊逸年少的面容依旧是三分笑意,眼神如水温柔,他端着小酒杯浅饮了一口。

  仿佛台上那个被欺负到哭喊的道子并不是千年前的自己。

  艾水月脸色越发的阴郁,似晚来风雪,眉心紧蹙。

  捏碎了指尖的小酒杯,他一言不发地起身走人。

  许慕轻声一叹,与江横道,“这酒,我们等会再喝。”

  言毕,他便随艾水月的身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