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水月说了一段往事。

  原先华阳城和附近十城并不存在, 皆属于北瞿海流经的海域。

  但是两千年前,一位修为高深的仙家渡劫失败,一路往北, 穿过北域昆仑,想去往魔界寻找魔修之术, 希望习得两种心法以应对下一次渡劫, 登上神梯, 步入神庭。

  这位仙家学成归来, 渡海返回修仙界,途径北瞿海附近海域之时, 突然来了兴致。

  他想逆天, 想证明自己是能勘破天道之人,比天更强, 又怎惧天劫?

  仙家在海域之上用术法移山填海,建百里世外桃源漂浮江渚之上。

  短则一个月, 长则五六年,仙家建造的城郭都会被北瞿海的海水冲毁淹没。

  为此, 仙家奔波修仙界与魔界, 广寻他法, 最终找到了失传已久的秘术——用龙首镇压地脉, 引龙气来此, 北瞿海自不敢来犯。

  是以, 这位仙家成为了华阳城第一任城主。

  仙家在方圆百里按照秘术排布阵法,建十城,困锁龙气, 强行扭转地气以抗北瞿海。

  自此以后,华阳城昌盛富饶, 物产丰富,灵丹妙药和宝物仙器源源不断,是修仙界和魔界补充物资和修炼的好地方,连带着附近十城也跟着繁荣起来。

  最鼎盛时,比得过金粉铺街的修仙界上京,玉石镶地的魔界幽都。

  千年后,天劫再临,仙家面对千万人的世外仙境,早已不愿飞升。

  看着自己毕生仙途中最恢宏伟大的杰作,一直到死前,这仙家才选择登神梯,入神庭,此后再不问凡间事。

  世人为其铸碑,建奉神鹊塔,后世香火供奉传承。

  而无人知晓,被用来镇压地脉的龙首,则仙家从冥海艾家骗来的。

  同样渡劫失败的龙,坠落在北瞿海,被仙家所救后约定好要一起修仙求道,一起静候天劫与神梯。

  却不想,道亦有变时。

  年幼的龙被仙家骗杀,斩首造城,兴盛千秋。

  艾水月平静地讲述完。

  别川脸上的温和神色在这个久远的故事中逐渐消散无踪。

  他想起了一个人。

  神庭那位掌管三界水事的神官,顾疏雨。

  早年渡劫失败,而后破海建城,造人间欢喜繁荣。

  华阳十一城都供有顾疏雨的像,年年供奉,日日上香。在顾疏雨功德积满之后,早至飞升却不飞升,直至长逝前选择了踏神梯入神庭。

  晏西楼长眸冷冽,“华阳城建城至今,两千一百年。”

  话音方止,长睫忽动,他沉声说道:“原来如此。”

  别川脑中思绪一止,侧目看向他,“什么原来如此?”

  晏西楼只说,“三千岁。”

  别川尚未想明白,一旁的艾水月变了脸色,凝眸审视着一袭黑衣华袍的年轻人。

  “你知晓?”艾水月看似询问,而语气冷直的仿佛平淡的陈述。

  晏西楼音色偏低,淡的似山间凄冷的薄雾。

  “相传龙族寿命绵长,最末也是九千岁。未足千岁而亡者,留魂三千岁也。”

  对于他的话艾水月只觉惊诧,挑眉的动作颇为朝气俊美,“你去过冥海。”

  晏西楼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身继续看向被潮水疯狂拍打着的石壁,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清晰,仿佛一场狂风暴雨捶打着脆弱的纸窗。

  撕裂,洞穿。

  被暴雨江海吞没。

  只是早晚的问题。

  别川心思聪慧,瞬间明白了晏西楼言外之意,也知晓了眼下华阳城的水祸是缘何而起。

  艾水月的祖辈死时不足千岁,龙魂存世不超过三千年。

  如此推演下来,祖辈死时约莫九百岁,镇了华阳十一城两千一百年。

  而这座本就不应该存在的十一城,如今早已住满了千家万户,数百数千万的百姓聚集在这座富饶的人间仙境。

  龙魂一散,龙气溃散,届时十一城终成悲哀的浩瀚洪流。

  别川深感震惊,紧握着手中玉骨折扇,面上露出几分少有的忧色,“既是如此,尽快疏散城中百姓吧。”

  晏西楼微一点头,却是看了白衣劲装的少年一眼。

  艾水月目光落在别川身上,撩开落在胸前的墨黑马尾,朝他二人笑了笑,“你们倒是不同。”

  别川本就是温润爱笑的性子,旁人对他笑,他便一扫愁思,打开玉扇回了个风雅的笑容。

  他知艾水月在说什么,笑着回答,“许道长可是再三与我交代了,此事与你无关。”

  “呵。”听到好友的名字,艾水月眉间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别川与晏西楼打算离开,艾水月却并未有离开的想法。

  晏西楼一双漂亮的苍色长眸冷寂如雪,颇为复杂地看了艾水月一眼,言语冷淡:“你还是趁着眼下离开华阳城,免生事端的好。”

  艾水月负手而立,微微仰头,目光迎向那面潮水暗涌的山壁,看着越来越清晰的缝隙,泄出的海水。

  他指尖凝光,聚龙之气,银白龙气伴随龙吟声飞出,一举镇下了山壁的裂缝,击退了山外凶悍的海水。

  别川不掩眼底惊色。

  方才他与晏西楼都试过,无法以灵力、魔气封闭裂隙,但艾水月却可以。

  果真,是靠龙气,逆天造城。

  “你不走吗?”别川心生不安,问他。

  艾水月并未回头,留给他一抹劲瘦挺拔的背影,高高的马尾垂落,发饰间挂着毛茸茸的雪白毛球。

  他声音却再不是那年龙鳞台上初见时少年恣意的桀骜轻慢,凝重又带着几分说不清的嘲讽。

  “我要是现在走了,不出两日,华阳十一城无一幸免。”

  别川收扇,双手交握朝小白脸施礼一拜。

  纵是艾水月没回头,却似知晓自己受了别川一拜,他微微侧身,半张深邃俊美的侧脸对着别川,扬了扬唇角。

  “我恨的是顾疏雨骗我祖宗,囚我祖宗两千年,哪怕是最后三年,我想带祖宗回冥海入祖却被众人阻拦。是后辈无能,只能眼见祖宗尸骨不存,龙气散尽。”

  别川自不会忘记那年龙鳞盛会上,许慕襄助艾水月取龙首,却被修仙界与魔界的修士一同阻拦。纵是如此,当日情景众修也不是小白龙与道子的对手。

  思及此处,别川轻咳了声,斜眼去看晏西楼。

  当时若不是晏西楼出手,小白龙说不定还真就带走了龙首。

  晏西楼面上波澜不惊,一副没听见二人交谈的神态。

  艾水月突然想起什么,踟躇几分后与别川道,“你,帮我跟傻道子带句话。”

  别川点头,“贤弟请讲。”

  这辈分的便宜都要占的?艾水月一愣,随即挑唇轻笑,尽展英气年少,“告诉道子,七日后封龙山口,来接我。”

  别川郑重其事地应下此事。

  内心思量。艾水月身上的真龙之气恐怕最多也只能支撑七日,这七日之内必先将华阳十一城的百姓疏散,避免造成更大的天灾。

  离开前,别川再次回首,看见艾水月掌心散出的龙气正在源源不断地镇守地宫汹涌的海水,修补石壁的裂缝。

  小白龙果然是能结交之人,纵是顾家欠了冥海龙族,而小白龙却不曾憎恨过生活在十一城的世人。甚至是顾家,他所求的自始至终都是带祖宗的龙首回到冥海。

  一个傻道子,一条单纯的龙。

  别川垂眸一笑,从袖中抽出一张淡金色的平安符,递给了他。

  “做兄长的没什么好给你的,就这个吧,”别川音色温柔慵懒,抬眼直视小白龙银雪竖金的眸子,“支撑不住的时候,能保你一命。”

  艾水月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不客气地接过平安福丢入怀里,而后礼尚往来,抽出一把红色的伞交给别川。

  他轻哼了声,“若是他年哥哥想来冥海了,记得一定要撑这把红伞,我来接你。”

  “甚好!到时我们再好好的结拜!”别川拍手撑快,端看这华丽的红绸琉璃珠串伞。他本就偏爱风雅华丽之物,这伞他是越看越喜欢。

  回头一看站在不远处的晏西楼,别川与艾水月道,“只是哥哥还有位好贤弟,不知可否一起?”

  艾水月挑眉,一眼看破便宜兄长想找他再讨一把伞的心思。

  瞥了眼满脸笑意的昳丽少年,艾水月语气轻傲,“一把足够你二人渡海了。”

  别川笑着收下伞,与晏西楼一起从孤耸地宫的石柱上飞起,一跃回到了山洞上方。

  一看,这阿丁竟是靠着墙边睡着了,均匀地打着呼噜。

  也是,想来这段时日华阳城里无人好眠,别川与晏西楼离开时带上了还未睡醒的男人。

  将阿丁送回山顶,别川二人去了城中找到许慕,与他说了艾水月如今的情况,以及华阳十一城应尽快疏散的要事。

  许慕双眼如水般清澈,黑白分明,望向这一片城郭,无奈地摇了摇头,“疏城恐怕不易。”

  这片人生于斯长于斯,不会这么轻易选择离开的。

  若是要走,早在天灾降临时便走了。

  别川不信,四处奔走,一连去了附近十城,说的口干舌燥,竟是真如许慕所言,无一城愿意搬离的。

  更有甚者,百姓声泪俱下地质问别川:我敬你是仙家,理应造福苍生,而你却要我们放弃这里的一切,不是要我们的命吗?这就是你们修道之人修的道……

  一晃便过去了五日。

  别川也只劝动了九百户人家。

  晏西楼做不来这种事。

  只陪别川走了很远的路,见了很多的人,听着他苦心孤诣的劝说,换来旁人的闭门关窗,冷言冷语。

  这日午后,别川回了华阳城,打算去找顾远情。

  那日众修议会之时,顾远情一而再再而三的将矛头指向艾水月,暗示众修是艾水月盗走龙首,导致地脉破损,引发天灾水祸。

  若是自己没猜错,作为顾疏雨的后人,顾远情多半是知道华阳十一城的秘密的,三年前龙鳞盛会知晓艾水月的身份,大概就开始筹划着一切了。

  别川去了风华山庄。

  二人扑了空,问了顾家弟子后才知众人在午时出发,前往封龙山。

  坏了!别川心中一紧,与晏西楼对视一眼后连忙朝封龙山赶去。

  封龙山小范围内的水已经被众修用术法排空,落下屏障。

  洪流褪去,落出狭窄潮湿的洞口。

  顾远情换了身更为庄严肃穆的道袍,绛紫华服,金线绣龙纹,袍上风铃家徽隐隐发光,将衣上的金龙困锁其中。

  顾远情站在人前,儒雅雍容,与众人商议着入内的事,又恐洞内惊险,会毁了祖辈留下的地宫。

  别川一眼看见跟随在顾远情身后的青年,狠狠地捏了捏玉扇。

  青年衣着朴素,透着一身与修士全然不同的淳朴气质。

  阿丁。

  如此一来,顾远情为何带众修来此,便说得通了。

  “已经拖了五日,这十一城每日都有百户千户死于水患,顾某夜不能寐,无颜面对顾氏祖辈。”顾远情眼神悲苦,声音透着无奈的痛苦。

  一修士道,“艾水月盗取龙首,如今又闯入顾氏镇守十一城的地宫之中,意图破坏法阵,让华阳十一城毁于一旦,此子其心可诛,我等断然不可饶了他!”

  “说得好。”

  “依我看,这十一城水祸皆是因他而起!”

  “要让艾水月付出代价!为这无辜死去的百姓讨个说法!”

  ……

  ……

  眼见这些渡劫期的大修士准备入山。

  站在人后的别川再也忍不住了,袖中玉扇飞出,细长的手指隔空画符,一只金色阵法迅速地落下,封在洞口处。

  众修步伐一止,诧异回首。

  人群自动朝两旁退开,别川一袭雪色素雅的仙衣华袍站在那儿,身后是冷寂如雪的晏西楼。

  顾远情侧身,目光与别川对上,紧缩的瞳眸好似一把出鞘之剑,质问别川如何敢拦众人的!

  他忌惮晏西楼,也深知自己的修为不值一提,此生飞升无望,但若能屠龙镇守华阳十一城,造福万千苍生,是不是便会与先祖一样,得到飞升的契机?

  顾远情目光落在别川脸上,“如果顾某没记错,你叫别川?”

  别川道,“是。”

  顾远情看了眼封锁洞口的金阵,“你想做什么?”

  此地人多,非是顾家一族,是以别川未言明,怕给小白龙招来更大的劫祸。

  他只道,“华阳十一城的百姓可以搬走,离开这里,寻找他处再建家园。”

  “笑话,”顾远情还未说话,一长者便大步迈出怒斥别川,“小子,你可知光是华阳城都有七百万户,何况另外十城?搬走,如何搬,怎么走?”

  别川淡了神态,“飞舟渡海,偃甲天工,搬空十一城并非难事。”

  “哈哈,当真是无知小儿才说得出的话。”

  “你这话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人命是由你摆布的吗?”

  “若是他们愿意搬走,如今你我还用得着聚集此地?”

  “难道要我们眼睁睁看着华阳十一城被毁?”

  “无需与他多言,顾城主,依我看眼下更重要的是让艾水月交出龙首,这样便能稳住华阳城,消弭这场水祸。”

  别川凝眉,淡看众人冷漠又亢奋的面容。

  他们叽叽喳喳诉说大义,只想入山。

  待众人议论的话题不再是别川后,顾远情颇为讽刺地给了别川一眼。

  别川冷眼看着他。

  顾远情大度地与他说道。

  “别川,顾某知你是为了十一城的百姓着想,然而这五日过去,你可曾说动过一城愿意离开的?”

  别川不答,握着掌心玉扇。

  顾远情又道,“或许我该换个说法,愿意跟随你离开的人,远远比不上这几天死于水患之人,你知这是为何?”

  别川沉默,他从未想过要离开自己的故土,就算游走四海八荒,仙界魔界,他终归会回到故土。

  若有一日,故土倾覆,他愿与故土誓死同归。

  只是。

  人可以牺牲的只是自我。

  不是大义凛然地替他人安排一场不被正名的牺牲。

  爱笑的桃花眼没了笑,别川亦懒得与顾远情费口舌,甩袖踏步,一跃飞至洞口前,背靠法阵,双手掐诀。

  他用行动,摆明立场。

  顾远情脸色都没变一下,因为他知道,别川这小子此举无疑是在惹怒这群渡劫期的大修士。

  动手的是中原修士,魔界修士全都退至一旁。

  因为。

  晏西楼的剑在眨眼之间,立于山前。

  等许慕赶来时,别川与晏西楼都不复前日的光彩从容,担心斗法会震碎本就岌岌可危的地脉,他二人出招时多有保留。

  别川脸上给利刃刮出了两道细长的血口,已经止了血,在白皙的肌肤上留下暗红的痕迹。

  晏西楼比他好一些,衣袍被割破了几处,显得潦草了几分。

  魔界众修被嘱咐不许插手,此事只关乎个人,无关修仙界与魔界。

  当年晏西楼可以助顾远情守下龙首,如今亦能不让他们入山。

  许慕一眼明了眼下情势,衣袂翻飞,出手便落了个大阵,将围攻的修仙界众人击退了十余步开外。

  他站在晏西楼与别川身前,施施然朝顾远情等人施礼一拜。

  “打打闹闹,是出什么事了吗?”许慕温文尔雅地发问。

  旁人叽叽喳喳,数落这别川心思歹毒妄想颠覆十一城。

  许慕笑了笑,一脸单纯,水亮黑白双目如同一片明镜。

  视线越过人群,他望向顾远情,“顾城主,是这样吗?”

  顾远情道,“此地是顾家祖辈修建的地宫,留下了用来镇守十一城的上古秘阵,前几日艾水月闯入地宫,导致本就危在旦夕的地脉崩裂,若再不阻止他,华阳十一城、上千万人都将死于人祸。”

  顾远情话说得好,越发激起众人的愤怒。

  许慕闻言沉思了片刻,对顾远情道:“你们想进去?”

  顾远情道,“正是。”

  他眸光发狠地看向洞口那只金色的封印阵法,凭借众人之力都无法破开,这个别川到底是何来历?

  许慕一眼看出顾远情的难处,他回身看了看那只金色的封印,法文秘术盘结,确实不是寻常术法。

  许慕出手结印,不消片刻便炸了别川留下的难解阵法。

  顾远情见状内心狂喜,却也不敢掉以轻心。他疑惑的是三年前许慕帮助艾水月抢夺龙首,不惜与众人为敌,为何三年后许慕又愿意出手助自己?

  或许,比起修道的友人,千万人之性命才是他许慕应该去背负的。

  毕竟,修仙界谁人不知许慕是这一代身负天道之人。

  顾远情终于放下心来,舒了口气,至少许慕是站在他这边。

  “你做什么?”别川皱眉问,指尖翻飞又要结阵时却被晏西楼一把握住手腕。

  别川看向身侧好友。

  晏西楼微一摇头。

  几乎是下一刻,许慕便亲自结了一个印封住了山口,赤红莲焰炸开,火光自足下朝天翻涌,直接将整座封龙山都笼罩住,一只巨大的金红狮子法相腾空坐镇。

  许慕面上笑容一如既往的单纯,眼眸无一杂尘,慢条斯理地甩了张符咒用食指与中指夹着。

  他对众人颇感遗憾地说道,“我与诸位不过泛泛之交,而与水月死生不论。”

  “我在,你们便动不得他。”

  —

  许慕与顾远情等人缠斗不休,一直从傍晚打到了第二日的夜幕夕沉时。

  直到他的师尊离尘圣尊被人请下山,许慕才停了手。

  离尘一身古朴的灰色长袍,臂弯搭着一只银发如雪的拂尘,面容文雅。他是是个心系苍生的修士,在修仙界中人缘颇广,弟子众多,皆是心存善意的大修士。

  离尘圣尊属意与许慕单独相谈。

  许慕不肯离开山门半步。

  倒是被打的口吐鲜血的顾远情看在离尘的面子上,与众人暂且离去。

  从离尘圣尊过来时濡湿的道袍上便能窥探一二,老善人定是在暴雨洪水中救下了不少人,终究是怜悯苍生的圣尊,自容不得许慕这个时候犯糊涂。

  顾远情以退为进,无非是确信离尘这个人,一定能拦得下许慕。

  晏西楼与别川也离开了。

  离尘站在墨青色的山前,看着山门上熟悉的阵法。

  他虽是许慕的师尊,修为资质却远比不上身负天道的许慕,这个阵法他解不了。

  但他不能看着许慕一错再错下去。

  离尘甩了甩拂尘,先开口,“三年前,我曾说过你下山必遭一劫,可是遇上了?”

  许慕收了夹在食指间的符咒,撩袍屈膝,朝师尊跪地一拜,音色清正坦荡:“弟子遇上了。”

  离尘垂眼,满目悲悯,“当如何?”

  许慕答:“应当除之,破之。”

  银白的拂尘发丝被风吹动,山林间簌簌轻响。离尘的叹息也变得沉重起来,他垂目凝望跪在地上的弟子,许久后才开口。

  “既知如此,你便知该如何做。”

  许慕低着头,“徒儿知道。”

  他是知道,却做不到。离尘摇头轻叹,“一人性命与十一城数千万众的性命相比,该如何?”

  许慕皱了皱眉,声音依旧干净温和,固执地不肯退让,“他们可以离开。”

  “诶,”离尘再一叹,“难道就因为这些人不愿离开故土,你我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于水祸吗?”

  说完,他走过去,弯腰摸了摸许慕的发顶。

  许慕抬头看向年迈的师尊。

  离尘朝他笑了笑,笑容既悲悯又无奈,和华阳城的这场大雨一样。

  “许慕啊。”他唤了声,“你起来吧。”

  离尘想起许慕刚上山的时候,眉眼干净的如星辰,没有丝毫杂质,如今百年过去,依旧保持着纯粹天真的本性,但他终究不能只是个天真的少年了。

  离尘说,“你记住,你是天道,无道便无你。”

  天道无情,是劫则破。

  许慕并未起身,面色惨白地跪在山前,卸下灵光护体,任雨水淋湿了浑身而不知凉意。

  从那日听别川说了艾水月的祖辈,知晓华阳城是靠龙首镇住地脉时,他便算到这一日是在所难免。

  他曾与艾水月说过,此番来华阳城是为被水祸所困的无辜苍生。

  艾水月是不情愿来华阳城的,但却说,愿意陪他渡华阳十一城苍生一次。

  离尘陪他站了许久。

  许慕却始终没有起身,他看着山门上的阵法,恍惚想起那年龙鳞台上的一夜桃花吹月华的美景。

  他眼前被雨水模糊,只是觉得有些难过罢了。

  艾水月是他的好友,也是此生见过最美的桃花。

  是劫,除之,破之。

  只因天道本就无情。

  师尊早年的教诲历历在目,如今的他却不如早年聪慧,渐渐地听不懂这些大道理了。

  世人皆言我是天道。

  那为何偏说是无道无我,而不是无我无道。

  第七日,大雨。

  顾远情与众修来此,神情倨傲而警惕,担心事情有变。

  华阳城的雨,是何等悲凉。

  许慕仍旧未解开山门前的封印,他独自一人走向封龙山口。

  依旧是少年清澈明净的模样,眉目盈亮,单纯善良。

  别川皱眉,担心他做错事,快步跟了上去,将红伞递给他。

  “小白龙说,他日你若是想去冥海找他,只需撑红伞,他会来接你的。”

  许慕想到别川口中的他日,只笑着接过这把伞,与别川道谢。

  这三年他与艾水月走遍大半个修仙界,艾水月从未送过他什么东西。

  他亦不奢求。

  这把伞着实精致漂亮,他细看了一番能感受到艾水月留在伞上的气息。

  许慕偏过头,与别川道,“这伞很是漂亮,他可有告知你名字。”

  还真没。别川眸光一转,真挚地望向许慕,语气郑重,“十全十美。”

  这世间不平之事太多,唯愿往后能得太平盛世,十全十美。

  许慕微微一笑,目光从伞上转移到别川脸上,通透的眸子仿佛能看穿心灵。

  “好名字。”

  说完,他便孤身踏进封印,走入狭窄的山洞。

  别川与晏西楼等了许久。

  直到一阵雪白的光芒冲破了许慕的阵法,一瞬间击碎了狮子法相,还不等顾远情做出防范,刺目的光芒已然笼罩了整片山脉!

  浩瀚龙吟,痛苦的悲声,震荡山野。

  众人皆见,白光中浮现出一条巨龙的身影,龙身巨大矫健,龙吟震耳,游于光芒之中,持续了两炷香的时间后消散不见。

  而后。

  天光放晴,水位变浅,齐人高的河水迅速被地脉吸收,露出地面腐朽的烂泥。

  许慕也从黝黑深暗的山洞中缓缓走了出来,他一身无光,撑着红伞。

  伞面暗红似血,飘着两指并宽的茶金色飘带。

  伞檐挂着一串串鲜红的琉璃珠串,随着他的步伐叮铃脆响。

  众人竟是看不清他此刻的面容神态。

  他亦不待众人询问,只仰头看了眼山峦之上的天光,天光之下的城郭。

  而后,持伞踏云乘风,翩然消失于天际。

  华阳城水祸终止。

  十一城歌舞升平,盛世之下,十全十美。

  世人莫不尊拜蜀山天师许慕,不愧是背负天道之人,以一己之力平水祸,流芳千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