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给神像补上了牧云生的俊脸后,江横与神像对视时,思绪时不时受到攻击,让他会产生间断性的迷茫,一时清醒一时自我怀疑。斩妖除魔到底是对是错,这本就是对生灵的一种杀戮,打着正义的幌子。

  世间万物实则皆为一物,人魔妖畜皆是一物所有,是故也称万物。

  神造万物,万物平等。修仙界与魔界的对立实则大错特错,杀戮是错,是非偏见也是错。

  这并非江横心中所思所想,这些思想却顺着他的头皮钻入脑髓,在他血脉中横冲直闯,冲他喧嚣,不断折磨着他的神经。

  江横想闭眼,奈何被桌案上的神像盯着,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控制住,无法动弹。

  呼吸渐重,江横头疼得厉害。

  倏地。

  一只指骨匀美的大手从他身后伸出,覆在了他微颤的眼睫上,盖住了他眼皮上冒出的冷汗。

  这只手有干燥的茧子,温凉的皮肤,飘散着凛冽的白梅香气,阻断了他与神像对望的视线。

  江横知晓是谢辞。

  他松了一口气,脑中也终于得了片刻安宁,神经再不是暴躁地鼓动,喷张的血管也缓和了下来。

  师如弗脸上喜悦的神色微顿,不赞同地看向谢辞,语气克制而保留温和,“你不该打扰神与江宗主的交流。”

  谢辞另只手掐诀,用灵力掀起桌上的一块帕子,盖在了神像面容上。

  如此无礼,师如弗大惊,“你,你!”

  谢辞拿下覆在江横眼睛上的手,同师如弗道了一声,“告辞。”

  说完便抓住江横的手腕走人,不管身后师如弗如何追赶,他二人不做片刻停留。

  雕心小筑里供着数不清的无脸神像,纵使灵力在身,江横也再不敢多留。

  两人回了西华苑。

  江横揉着还在隐隐作痛的额头,接过谢辞顺着桌面推过来的青瓷茶杯。

  抿了一口。

  上午在谢辞房间里煮的茶还是温热的。

  一杯香茗下肚,江横渐渐平复下来,叹了口气。

  还好无脸神像和那群信徒在白日里是讲道理、爱好和平的小标兵。不然,光是与神像本尊的对视,就够不少修仙界大佬喝上一盅了。

  “谢师弟,今日之事你怎么看?”江横将空空的小茶杯推到谢辞面前,问他意见。

  谢辞漂亮冷清的长眸瞥了眼茶杯,上抬的眸光扫在江横脸上,他时常勾起玩笑的唇瓣少了血色的滋润,此时一片发白,看上去精神不太好。

  谢辞垂眸敛回视线,给他再倒了一杯清茶。

  见谢辞沉默不言,多半是因没参透所以不想说出似是而非的言论,江横了然。

  但他不一样。

  他相信辞宝是天命男主,便主动将自己知道的事情提起,帮助辞宝解惑。

  江横喝茶润喉,压下嗓子眼的干涩,“昨日入城我用通灵符咒开阵,与星云观联系时发生了件怪事。”

  谢辞眼皮都没抬一下,看着窗外的庭院。

  薄云笼罩,日光氤氲,草木花开,青山流水,颇为雅致的布景。

  江横知晓他在听,“前面都还算正常,但当我在通灵法阵中说到无脸神像的事情时,牧师兄第一个退出了群聊。”

  谢辞侧脸清俊神秀,线条利落,他侧头看向江横时,颈线拉扯的纤长漂亮。

  淡淡的目光落在江横身上,他问:“你怎知今日你看的这尊就不是他想让你看见的那尊?”

  江横一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谁想让我看见的?

  师如弗?

  还是无脸神像。

  谢辞眼眸深了几分,浅浅的灰绿色此刻似一片深邃汪洋。

  他没说,江横大概是在走进雕心小筑的时候,中招了。

  因为。

  哪怕师如弗说江横将牧云生的脸雕刻了上去。

  但,他看见的。

  依旧是没有脸的一尊神像。

  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局。谢辞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自己和江横。

  江横见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尖,笑道:“谢师弟,你盯着我作甚?”

  谢辞眸光一眨,移开视线,端起手边的茶杯正要喝时——

  “莫不是发现师兄我长得俊俏,想多看几眼?”江横打趣,双手撑着桌面起身,俯身靠近谢辞,笑盈盈地瞧着他。

  江横马尾垂下,一缕青丝落在谢辞眼前,似从他烟波划过,掠起一阵暗色涟漪。

  谢辞手中的茶顿时失去了味道,抬眸看向这张离自己极近的脸,还有那恼人的青丝。

  他心中莫名添了几分说不出的烦躁。

  无端想起了《囚禁美强惨师弟的一千零一夜》中,那个厚颜无耻的师兄便是这般调戏小师弟的。

  荒谬。

  “如何?看仔细了,”江横一副病态雪肤,容颜却十分昳丽,小下巴一挑,桃花眸子得意洋洋。

  “你师兄这皮相不差吧。”

  谢辞压住想一巴掌将江横扇到院子吹冷风的心思,冷漠地侧身转头,将茶杯落回桌面,发出清脆声响。

  他音色低了几分,“坐好。”

  江横轻声一笑,不再逗他,乖乖坐好,言归正传。

  “谢师弟,如今这事不如与掌门师兄联系后再做处理吧?”

  谢辞淡如秋水的心境被江横搅乱,此刻烦躁未散,江横却没事人一般将话题转回了正事上来,便是如此风轻云淡吗?

  还真是,和过去一样顽劣。

  —

  夜里。

  西华苑中的其他修士不敢外出,怕着了无脸神像的道。

  谢辞照例要出去探查情况。

  江横也想一同前去,谢辞皱眉看了他片刻,知晓自己再说什么也改变不了对方的心意,不如不说。

  只交待江横不要跑远。

  江横听得心里美滋滋的,真想告诉煞笔系统,你看——辞宝这不就关心我了吗?距离我和辞宝成为好兄弟还会远吗?

  入夜。长街两旁的楼宇门窗紧闭。昨日江横还觉得奇怪,短时间经历这么多后便也觉得寻常了。

  走了一段路,能看见明亮的金色光束从天而降,完全笼罩住高大庄严的祭坛。

  江横若有所思地朝谢辞说道,“他们想构建一个大同社会,天下太平,众生平等,再无种族杀戮,万物都能获得幸福长寿。”

  谢辞安静地朝前走,没说话。

  江横跟着他,自顾自地道,“我经历过的世界,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这里的人选择了信神,再无病痛和苦恼,他们现在活的很快乐。”

  谢辞侧目看了眼他,依旧不答。

  或许是谢辞的缄默不言,江横来回说了几句后便也不再开口,仰头看向清圣纯净的金色光束,目光也变得纯粹虔诚了起来。

  谢辞突然驻足,掐住了江横左手腕骨。

  他沉声说道,“你先回去。”

  江横依旧望着远方,并未看谢辞,声音平和:“来都来了,去看看吧。”

  谢辞掐住他手腕的手用力,不让他迈出一步。

  江横转头,灵台清澈,弯弯眼角笑了笑,“怎么,怕我着了那神像的道?”

  谢辞:……

  江横得意道:“我装得像吧?”

  谢辞面无表情地甩开他的手腕。

  江横看着手腕被掐红的那一圈,并未觉得疼痛,相反觉得谢辞是真的在担心自己。

  他颇有几分喜悦,笑道,“想多了,我只是好奇今晚的神像会不会出现牧师兄的面容?”

  不同于往日对待剑宗弟子一般,谢辞很清楚,江横过分的固执是在自己的忍耐边缘上反复横跳。

  两人最终还是去了祭坛。

  金色光束中,神像双手摊开,流云垂袖长长曳地。

  仰头细看,果真是牧云生的脸。

  巨大的金色神像光影,衣袂轻飘,发丝飞舞,一双眸眼怜悯众人,很是风华绝代。

  江横被震惊到了,回过神后朝谢辞道,“果真是他,我真的没看错。”

  大祭司师如弗亲自将隐藏在信徒中的江横请上了祭坛。

  谢辞自是跟了上去。

  待江横站在台上时,四面八方传来浩瀚汹涌的诵音,如古钟撞击在耳廓,震荡血脉!

  无神无我,无仙无魔

  自此天地,长安喜乐。

  长安喜乐。

  江横迷惑地望向神像,神像亦看向他。

  明明是牧云生的脸,却给人完全不同的一种感受。

  他意识到事情开始不对劲了,但心中的好奇实在太大,江横应该趁着意识清醒赶紧离开的,但。

  他好想问。

  如果万物信仰一致,是不是真的可以消除种.族.歧视,世间真能与世无争?

  那我,是不是不用继续走剧情了,是不是也不用死了?

  至于原著江横与谢辞的恩怨,也都会烟消云散。

  是吗?

  无脸神像看着江横,眼光温和,微微扬起嘴角。

  师如弗将手中捧奉的那尊神像递给江横。

  江横站在原地,他看着自己不受控制地抬起了双手,正要去接时——眼前血光乍起。

  他昏迷前耳畔响起了清晰的叹息声,很熟悉。

  随即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脑中再次传来那抹空灵的,不辨男女的声音,在质问他——

  你为什么要来春山城?

  江横头脑一片空白,心仿佛被人排空后灌入了巨大的悲伤,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绝望镇住了他。

  江横……他妈的就离谱,他竟然想哭,但他不知为何想哭,被质问的那一刻他很难受,很痛苦,很想了结这一生。

  另一半清醒的意识告诉他。

  我是为了救谢辞。

  他张了张口,仰头看着眼前飞洒的血珠,答不出来。

  意识一散,江横昏死了过去。

  谢辞接住被自己单手劈晕的年轻人,拥揽在怀中,冷眼睥睨大祭司。

  师如弗看见谢辞手中长剑染血,脸色渐渐阴沉了下去,尽管语气维持着不悲不喜的腔调,但内心已经放弃了谢辞。

  他严厉说道,“谢辞,你打乱了神意。”

  谢辞面无表情,提剑打算带江横离开。

  师如弗一挥衣袖,十万信徒手中白纸灯笼齐齐祭天,瞬间所有人都恶狠狠地盯着谢辞。

  “你走不了。”师如弗道。

  谢辞顿足,淡看围拢的人群。

  他确实走不掉。

  师如弗走至谢辞对面,眼神落在江横身上,“留下江横,你可以走。”

  谢辞灰绿色的眸子宛若冰封,没有丝毫波动,在看向师如弗时有一瞬间的复杂。

  他唇角扯开一丝没什么笑意的弧度,问了师如弗一个问题。

  “你知道这是我们第几次见面吗?”

  师如弗闻言一愣,看向谢辞的眼神泛起疑惑。

  他脑海中莫名闪过一些割裂的片段,血,残肢断臂,粉碎的纸灯笼,长街遍地都是血。

  师如弗心中大骇,一股寒意遍布周身,他眼神微颤,警惕地看向谢辞,“是幻术?”

  谢辞双眼暗沉晦暗,俯视众生,并没有回答师如弗。

  他松开手中的长剑,只轻唤一声:“明御。”

  顷刻间,长剑铮鸣飞起,剑身残留着禅璎的神力在这一刻充盈到极致,落下一个剑气纵横的大阵。

  是夜,凡是挡路的信徒,哪怕手无寸铁,凡人之躯——

  谢辞照杀无误。

  剑光千变万化,剑气锋芒毕露,屠开了一条血海生途。

  在神力不足以支撑的那一刻,谢辞无所顾忌地释放了自己——

  师如弗佝偻着身躯,死死地盯着谢辞离开的背影。

  谢辞是神的异数,明明是一个修道者,被神力完全压住了灵力,却释放出了强烈的魔族气息。

  以魔力驱使明御征圣,大杀四方。

  明明是修仙望道之人,却毫无慈悲怜悯之心。

  他是魔,是真正的魔。

  师如弗悲观地朝光束中的神像跪下,合手一拜,“神啊,请怜悯为您证道的子民,降罚于杀戮之魔吧。”

  神像双目垂怜,俯瞰谢辞。

  谢辞单手抱起江横,并指运招,周身仙蕴灵气消散的无影无踪,只余暗紫色的魔气缠身。

  剑光血染,天地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