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乌拉诺斯。

  露天花园。

  作为阁下们最常光顾的室外乐园,乌拉诺斯的花园修建得极为雅致。白色鹅卵石铺满小道,所有花花草草都被修剪为了最优雅美丽的模样, 在庭院的各个角落里,乖巧又得体地绽放。

  单独开凿的溪流从庭院中间流过,裹挟着三两片花瓣, 慢悠悠地飘向远方。

  这是一座沉睡的花园。

  也是一座清醒的花园。

  阳光透过草木的边缘,被切割成大小不一的光柱。鹅卵石的小道上,捧着早茶点心的工作虫们井然有序地来去,只有目光偶然与边上等候的雌虫相撞时,才会变得严厉冰冷,警告的意味相当明显。

  雌虫们对此习以为常。

  事实上,工作虫的担心纯属多余。

  能够在圣地享有“探亲权”的雌虫, 无论是他们自身的等级,还是家中雄虫兄弟的等级,通常都不会低。他们背后的家族往往也在帝国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是名副其实的特权阶级。

  这样出身的雌虫, 当然也不会如普通雌虫一般,见了雄虫就走不动路。

  对外虫而言遥不可及的圣地阁下, 对高等特权雌虫们来说,只需要按照家族和圣地的要求,在一次次约会中按部就班地熟识、靠近、了解,他们手中的特权自然会带领他们,走向一位能够帮助他们诞下优秀继承虫, 延续家族荣耀的阁下。

  而联谊, 也真的只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联谊而已。

  ……不,也不能完全这么说。

  至少在座的雌虫之中, 除了部分想借机观察不同适龄阁下的,同样也有抱着隐秘的目的,兴致勃勃赶过来凑热闹的。

  “来了吗?”

  “还没有,应该是快了,听说带头组织这次联谊的就是那位阁下的好友,哪怕是为了帮忙捧场,应该也会出来露个面的。”

  雌虫们压低了声音。

  或窃窃私语,或面上不动如山,实则桌下的手掌在光脑环上疯狂按动,与熟识的雌虫在暗地里各种交流,就差把八卦和想要吃瓜的想法写在脸上了。

  没错。

  他们其实是来看戏的。

  雄虫们好奇的是年轻的唐酒要如何与上一辈的年长雌虫相处。

  雌虫们则知道得更多。

  订婚之前,唐酒曾当着圣地所有虫的面,扬言只看上了克莱因元帅所代表的金钱、权利和地位。

  就这,这联姻居然还成了!

  不仅如此,向来一毛不拔的军部,还在商议完订婚后,率先多方面地向死对头弗莱明做出让步;以霹雳手段闻名帝国的军部大魔王——阿勒西奥·克莱因,更是一改凶戾的暴君作风,陪雄虫谈星星看月亮。

  这说明什么?

  说明铁树开花,暴君上头了啊!

  意识到这一点,特权雌虫们又是轻鄙,又是不屑。

  区区一只雄虫,就能让帝国最强大的军雌丢盔卸甲,明知道雄虫对自己只有利用,也要将自己拥有的一切双手奉上——让他们雌父敬畏忌惮的军部之主,居然就这?

  尤其对方还是一位高塔雄虫。

  在帝国,高塔雄虫一向是特权雌虫们最为追捧、也最为忌惮的存在。

  倘若有特权雌虫幸运地得到一位高塔雄虫的认可,与之组建家庭,那么毫无疑问,在接下来的数百年里,只要领头虫不突然失了智,这位特权雌虫所在的家族必然会在帝国权利的圆桌会议上占有一席之地。

  反过来。

  倘若高塔雄虫从来都没有真正地认可你,而是仅仅将你当做某种垫脚石、敲门砖呢?

  这样的例子并非不存在。

  在帝国历史上,就曾有狂热的雌虫爱上了一位已婚的高塔雄虫,进而想方设法地杀死了那位雄虫的雌君,取而代之,让这位高塔雄虫成为自己家族的,美丽又乖巧的吉祥物。

  高塔雄虫也应允了。

  那位狂热的雌虫还真以为自己得到了高塔雄虫的心——或者说,在起初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有过警惕心理,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雌虫对雄虫本能的迷恋,终究还是让他一步步卸下了心防,最后死在了高塔雄虫的算计之下。

  他苦心经营的一切,他的权力、地位,也沦为了食虫花脚下的养料。

  他以为有所动摇的雄主,从始至终都没有认可过他。

  而高塔雄虫之所以这么做,也不完全是为了给死去的雌君报仇。

  他是在警告所有觊觎高塔雄虫的特权雌虫——高塔雄虫不是,以后也不会是特权雌虫们能够肆意冒犯的玩物,胆敢将高塔雄虫作为某种美丽的“物品”据为己有,予取予求的,也要做好被高塔雄虫榨干利用价值,吃干抹净的心理准备。

  在特权雌虫们看来,将克莱因元帅迷得晕头转向的唐酒,无疑是高塔雄虫中的后者。

  那么克莱因元帅呢?

  这样一位位高权重、心机深沉的雌虫,难道真的不知道高塔雄虫心中的所思所想吗?

  多半是心知肚明,却自欺欺虫,不愿意戳破。

  这个猜测让在座的特权雌虫们既鄙夷又好奇,还带着些许同为高等特权雌虫,但我绝不会轻易被雄虫蛊惑的高虫一等。

  他们倒是要看看,这位将克莱因元帅迷得神魂颠倒,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的高塔雄虫,究竟长什么样!

  通讯中,由于工作无法到场的特权雌虫们也在紧张跟进:

  雌虫A:【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雌虫A:【克莱因元帅的雄主到底长什么样?不是说这位阁下脾气很不好吗?既然能够让克莱因元帅都神魂颠倒,丧失自我,至少要比林意阁下长得好看吧?要不这一点竞争力都没有啊。】

  通讯里,无法抵达现场的雌虫们还在兴致勃勃地叽叽歪歪。

  通讯外,提前抵达现场的特权雌虫们却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闭嘴惊艳。

  他们大多都是见过林意的。

  能够作为一方世界的命运之子,林意当然也是好看的。

  但这种好看,始终处于“正常地球成年男性”的范围,尽管他拥有着和雄虫相同的身体构造,可归根结底,他再好看,也还是人类,还是人类中并不以美丽见长的男性。

  温柔体贴的性格倒是能加分,可再怎么加分,脾气再好的山野小白花,也始终是平凡清秀的小白花。

  唐酒则恰恰相反。

  不同于林意的温柔,唐酒的漂亮里,始终透着一股叫寻常虫不敢直视的攻击性。他的五官生得很艳,偏偏神情又极尽冷淡,举手投足都是毫不掩饰的懒散敷衍。当他微微扬着下巴,冷眼看虫时,活脱脱就是原作中的那个骄纵任性的作精本尊。

  原作说,唐酒傲慢不逊,飞扬跋扈,瞧不起冲在战场最前方、为帝国开疆拓土的雌虫。

  可实际上,唐酒哪有瞧不起军雌?

  他只不过是平等地瞧不起所有虫罢了。

  在自卑的雌虫看来,这样的轻视无疑是羞辱。

  可对手握权势,生来就是天之骄子的特权种雌虫们而言,这样的傲慢与冷淡,恰恰证明了雄虫本身的独特与珍贵。漂亮的东西向来都是能者居之,这并不会让雌虫自惭形愧,反倒会让他们觉得,他们过往对金钱与权利的追求,都在这一刻有了全新的意义。

  就是原本对林意颇有好感的雌虫,将回忆里林意的样貌,拿出来与不远处的唐酒对比时,也不得不承认:

  ——淡了。

  相比唐酒那仅仅一眼,就足以荡涤灵魂的明艳,林意美则美矣,却终究显得过于寡淡了。

  也许是十秒钟。

  也许是一分钟。

  当阁下们纷纷在花团锦簇的庭院间坐下,在场的特权雌虫们才后知后觉的回神——

  倘若有机会将这样鲜艳的玫瑰挖回家,栽在自家的庭院里,亲自饲养与照料,即使在这个过程中,不得不冒一些被反向吃干抹净的风险,似乎……也不是不行?

  至于通讯那头狐朋狗友的问题。

  既不擅长描摹画面,也不擅长浪漫比喻的雌虫们斟酌片刻,最终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两个字,作为对好友困惑的解答:

  ——【哇噻!】

  就没了。

  另一边的雌虫:?

  雌虫A:【哇噻是什么意思?】

  雌虫A:【???我靠,你虫呢?你有本事吊胃口,有本事拍张照片让我也看一眼啊!一只虫吃独食算什么好虫!不会那位阁下真的像传言中一样好看吧?没图你说个几把!】

  雌虫A:【你说话啊!发个侧脸也行啊!】

  ……

  通讯的另一端,到不了的雌虫好奇坏了,那叫一个情绪激动,上蹿下跳,恨不能亲自赶来现场一解心中迷惑;圣地现场的雌虫们,却已经毫不犹豫地收起了光脑,专心致志地欣赏起了美色。

  这可是克莱因元帅的未来雄主!

  考虑到眼下正是两家商谈订婚的关键时候,给雌虫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真的上前找唐酒搭讪——后者也不一定会搭理他们。但要说借这个机会,偷偷多看几眼,那还是没问题的。

  以那位对这位阁下的重视程度,过了今天,这样漂亮又珍稀的雄虫,往后恐怕是看都看不到了。

  对于特权雌虫们的想法,唐酒自然是不知情的。

  当然,即使知道,唐酒也不会放在心上。

  在骄纵任性且嚣张的猫猫虫眼里,工具虫的本质是工具,不是虫,英俊帅气的特权雌虫们只需要站成一排,老老实实扮演圣地联谊会的虫形点缀即可,至于点缀们心里在想什么,唐酒一无所知,也没兴趣知道。

  奈何——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唐酒以为的联谊:与风趣幽默的同龄雌虫共度花园悠闲的美好时光。

  实际上的联谊:雌虫三五成群,大白天里对着太阳高谈星星月亮,更有雌虫不懂装懂,不知死活,嘴上说着要展现自己在插花一道上的天赋和才华,实则把唐酒最喜欢的花草折腾了个稀巴烂。

  唐酒:硬了,

  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正常的雌虫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唐酒甚至冒出了一个极其离谱的想法:该不会这才是阿勒西奥的目的吧?

  先让他恨上这虚假的情调和浪漫,再把全帝国的雌虫都往这个方向培养,这样一来,全帝国都不会再有雌虫入得了唐酒的眼,这订婚自然也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抱怨归抱怨,唐酒自己也知道,这个说法其实是站不住跟脚的。

  都怪阿勒西奥!

  谁让他没事找事,偏要在温泉边上和他谈这些有的没的?连带着全帝国的雌虫都走上了奇奇怪怪的不归路。绕是唐酒有心在现场的工具虫中,再额外挑那么几个顺眼的雌虫稍稍接触一下,都挑不出来。

  这个不行。

  资料上说是20岁,一张脸却比阿勒西奥这个百岁军雌看起来还要显老,根本就不符合相貌英俊的标准,该不会是走后门进来的吧?

  这个也不行。

  脸长得一般,声音还没有阿勒西奥的好听,下一个。

  这个倒是还不错。

  身高恰到好处,身材也不是他讨厌的健壮肌肉款,偏偏真信了阿勒西奥那套,居然真的一本正经地跟雄虫谈起了插花,一看就知道脑子不太行,多半是个蠢虫,不行不行!

  一分钟后。

  将在场所有雌虫的表现尽收眼底,唐酒单手捂住眼睛,颇有些绝望的趴在桌上。

  救命啊!这都是哪里来的妖魔鬼怪啊?

  就不要说和完整的阿勒西奥相比较了,就是把他们各项数据一项项单独列出来,也没有哪一个打得过阿勒西奥的。

  帝国年轻雌虫就这?

  再看雌虫们不时向他投来的、隐含惊艳的目光。

  唐酒眼皮都不想抬一下。

  拜托,就这种良莠不齐的雌虫,真有雄虫会因为得到他们的迷恋而得意吗?

  连阿勒西奥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还帝国年轻一代最出色的高等特权雌虫呢,他就坐在这里冷着一张脸,眼神都不给一个,这帮雌虫都能看自己看迷糊,连这样简单的美色冲击都扛不住,这都是些什么品种的废物啊?

  这破地方他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唐酒忍无可忍,起身就要走。

  *

  另一边。

  首都星,军雌本部。

  元帅办公室内,负责对外交涉部分的雌虫低垂着头,对着光脑小程序的清单,做行程确认:“克莱因元帅,关于今天的行程,第一星系那边有一场会议需要您亲自出面……”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阿勒西奥:“推掉。”

  雌虫手上的动作一顿,倒也没有多想。

  军部地位斐然,克莱因元帅看着温文尔雅,但也只是看起来,放鸽子对这位主来说也算是常态,即使是一些称得上是意义重大的会议,倘若不幸撞上他心情不好,说不去,往往也就不去了。

  “还有第八星系那边……”

  阿勒西奥:“推掉。”

  雌虫:……

  雌虫开始感觉不对劲了。

  今天的克莱因元帅是怎么回事?明明前几天还一副努力赚钱养雄主的样子,怎么今天忽然就四大皆空,无欲无求,谁的面子都不给了?这分明是消极怠工的节奏啊!

  雌虫背后冒汗,脑海中不期然回忆着副官昨晚的警告。

  懂了。

  敢情预告的不是天气,而是他们军部的“天”的心情啊。

  副官诚不欺我,可不是特大暴雨吗?龙卷风和电闪雷鸣都一起来了!

  雌虫暗自叫苦,尤其当他的目光落到行程单某一个名字上时,这苦涩就彻底凝为了实质,然而职责所在,即使心不甘情不愿,他也只能说出不甚讨喜的提醒:“最后是议院那边,上议院在首都星有一场会议想要邀请您参加,您看……”

  阿勒西奥头也不抬:“推掉。”

  他就知道!

  雌虫叫苦不迭,硬着头皮劝说:“元帅,议院那边的会议很重要,您如果拒不出席的话,面子上可能……”

  “哦?”

  端坐在办公桌后的军雌终于抬头,金色的眼瞳里写满惊奇与兴致:“原来我还需要给他们脸?”

  全场死寂。

  雌虫哑口无言,知道自己今天是没可能劝住这位主了,当下识趣地闭上了嘴。剩余的军雌同样是元帅手底下的兵,当然不会在元帅做出明确决定的前提下,不知死活地提出反驳。

  见全场终于安静下来,阿勒西奥满意地点点头,起身就走。

  今天耽搁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要不是军部还有些工作必须他本虫出面处理并签字,他早在起床之后,就应该直奔乌拉诺斯了。好在推掉不必要的工作后,现在出发去圣地应该也还来得及,说不定还能赶上与小雄虫共进早餐。

  也是议院那帮虫子没眼色。

  搞什么呢,不知道他赶着去圣地哄虫吗?一天到头,无聊的会议开过来又开过去,来来回回都是些无聊的破事,就这种玩意儿,还想在行程上排在他家小玫瑰前面?

  他们怎么不上天呢?

  在场的雌虫们对视一眼,同样放弃了挣扎。

  算了。

  反正克莱因元帅任性也不是一两天了,不如说,相比对方曾经一贯的冷淡暴戾,前些天的温和才叫奇怪。

  外虫或许很容易陷入阿勒西奥·克莱因刻意捏造的假象,他们这些身边虫难道还能不知道吗?

  什么温柔有礼,进退有度,全都是虚的!

  从跟随克莱因的那一天起,他们便深知,外虫眼中优雅从容的军部领袖,从一开始就是披着美好皮囊的凶恶怪物。心情好呢,就装出耐心的样子,随便敷衍你几下;心情不好,不顺势咬死你都算轻的。

  军雌们习以为常,当场摆烂。

  却仍有外来虫看不清形势,本能地为自己的主虫追了上去:“霍华德议员马上就要到了,克莱因元帅,即使是您也不能——”

  不过是一个眨眼。

  冰冷的虎口仿佛利爪一样,掐住了外来虫的脖颈。阿勒西奥垂下眼眸,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跟前的雌虫,那目光冰冷中带着审视,仿佛看的并不是这只虫,而是其背后所代表的价值。

  考察结束。

  阿勒西奥手腕一用力,伴随着一声“咔擦”的声响,对方的脖颈被硬生生拧断。

  “看不出来,那家伙倒是养了一条好狗。”

  阿勒西奥拍拍他的肩膀,和颜悦色地道:“回去告状吧,就说我杀了他的狗,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了他的家族,践踏了霍华德的尊严。好了,你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雌虫的构造与人类不同,他们的头部主要的神经系统是感官系统,也就是眼睛和触角。重要的中枢神经和呼吸系统则分别在胸部和腹部,这就导致虫族即使被砍下头,也不会立即死亡。

  一个小时。

  这就是阿勒西奥给这位断头虫预留的最后时间。

  做完这些,阿勒西奥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头也不回地走了。

  军部能平稳运转到现在,当然不会只依靠元帅一虫。接下来的事情,自有军雌接手处理。

  将剩余的工作统统甩给理应负责的虫,阿勒西奥启动飞舰,向着圣地所在的方向飞去。

  一路上,年长的军雌都在认真地给自己做思想工作。

  要温柔。

  要耐心。

  不可以将工作中的情绪带到小玫瑰身边,不可以凶他,不可以惹小玫瑰不高兴——

  阿勒西奥想得很好。

  他甚至提前演练好了向雄虫赔罪道歉的台词和语气。

  然而一切的一切,都在他踏上乌拉诺斯的土地,在工作虫的引导下,来到雄虫们联谊的露天花园,一眼看见唐酒端坐在虫群中的正中心,目光在年轻雌虫的身上扫来扫去,仿佛挑选雌侍般的姿态时,彻底崩坏掉了。

  工作虫做完引路工作,刚转过头,就看到了军雌脸上还来不及收回的,安静,诡秘到恐怖的微笑。

  待工作虫揉了揉眼睛,抬头再看时,帝国元帅已经恢复到平日里言笑晏晏的模样。

  应该……是错觉吧?

  ……

  露天花园中。

  圣地的联谊会仍在继续。

  唐酒用光脑手环和利埃尔打了个招呼,就准备起身闪虫。不想他刚有了起身的趋势,就被从后方搭在肩上的手,力道柔和却强硬地按了回去,与此同时,一道熟悉的虫影揽过他的肩膀,在他的身侧坐下。

  “怎么不看了?”

  唐酒下意识偏头,正好对上雌虫含笑着的眼眸,阿勒西奥微笑着注视着他,仿佛眼神温柔地凝视耍脾气的心上虫:“继续挑啊。”

  唐酒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原本热热闹闹的露天花园,也因为军雌的加入瞬间安静下来。

  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特权雌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拿不定主意,究竟要不要继续拿他虫追求雄虫的手段,在当事虫跟前献丑。

  仿佛没注意到现场的异样,阿勒西奥表情如常,一手穿过雄虫的后颈,揽在对方的肩膀上,另一只手自然地搭在右膝上,见无虫出声,军雌善解虫意的抬头,对着正中央正在大谈星辰理论的雌虫稍抬下颚,笑了声:“继续说啊。”

  特权雌虫:别装了,你的表情分明是想杀虫。

  等等,仔细一看……

  特权阶级的雌虫没一只是善茬,几下不动声色的打量,就让他们发现了军雌身上的违和之处:大家都穿戴整齐、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地过来见雄虫,可是这虫……

  这虫身上怎么还有血腥味啊?!

  救命!

  对方不会真是刚杀了虫来的吧?

  雌虫们心底微微发寒,忽然就明白了大魔王为什么是大魔王。

  宣誓主权也算了,有必要专程杀个虫吗?

  这也太恐怖了!

  雌虫们越想越想脚底抹油。

  阿勒西奥却不再分给外虫半点余光。

  他侧着头,微笑着注视着自己的雄虫:唐酒不说话,阿勒西奥便也跟着不说话;唐酒打量的目光看向在座的某一位雌虫,阿勒西奥便也跟着偏过头,投去兴致盎然的视线。

  这样持续了一圈后,终于有雌虫扛不住军雌视线带来的压力,主动提出道别。

  不过转眼的功夫,雌虫们便各找借口,纷纷逃离现场,转眼间就不见了虫影,唯恐下一秒就被帝国元帅拉去角落里单挑。

  雌虫们争先恐后散去,剩余的雄虫们也是虫精,怎么可能看不出阿勒西奥与唐酒之间的猫腻?

  当下也不再逗留,意思意思地客套了几句,便自发散去。

  眼见现场再无他虫,阿勒西奥终于起身,低头看向身侧的雄虫,一面露出无可挑剔地微笑:“看来今天的茶话会只能到这里了,不知道我是否有荣幸送阁下回家?”

  唐酒可有可无地应了。

  露天花园距离唐酒的居所并不远,两虫没有乘坐飞行器,而是以一种并肩而行的姿态,一同往回走。

  一切似乎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唐酒却敏锐地察觉——阿勒西奥在生气。

  和曾经在圣地那会儿只针对林意的愤怒不同。这股愤怒是,也仅仅只是冲着他一只虫来的。

  为什么呢?

  因为他单方面的断联?还是因为他今天多看了其他雌虫好几眼?又或者,两者兼有?

  意识到这一点,唐酒勾了勾嘴角,感觉自己似乎也没有那么生气了。

  年轻的雄虫侧过头,光明正大地观察与他并肩同行的军雌。

  阿勒西奥神情冷淡,眉宇间还裹挟些许尚未收敛完全的戾气。明明感觉到了雄虫的注视,军雌却没有侧头回望的意思。反倒是唐酒由于偏头的动作,几乎嗅到了军雌身上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是他从未见过的,真正脱离了“温柔”这个虚假面具的阿勒西奥。

  这个想法让雄虫心里的某个角落微微发痒。

  心里也随之升腾起一种陌生又奇妙的欲望。

  没错。

  这才是真正的阿勒西奥。

  他的温柔是假的,他的优雅是假的,他的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同样从一开始,就是从未真正存在过的水中月影。

  和那道虚假却美丽的月影相比,真实的阿勒西奥无疑更接近高等虫族本身——理智,冷酷,残暴,就连示好的微笑,看起来也像是肉食动物故作友善的挑衅、嘲弄和警告。

  从一开始,唐酒就清楚地知道,他选择的雌君是个什么货色。

  奈何军雌每每站在他的跟前,都会像是隐藏某种闪闪发光的的宝物一样,将属于高等虫族的真实的自我,牢牢掩盖在军雌那身刻意捏造出来的,虚假又乏味的皮囊之下。

  ——这就很无聊了。

  这么漂亮的宝物,怎么可以自己一只虫偷偷藏起来呢?

  也太小气了吧。唐酒想。

  既然是他的雌君,那么对方的一切,也理应都属于他才对。

  沉思间,属于雄虫的圣地居所,已然出现在两虫跟前。

  年轻的雄虫踏进居所,刚准备继续往前走,就被横在身前的军雌挡住了前进了路线。

  “不是盯着全帝国的年轻雌虫观赏了一圈?”

  阿勒西奥低头看他,笑着问了一句:“好看吗?”

  雄虫没有直视他。

  从唐酒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雌虫下颚阴影里的喉结,余光中还有他的手,骨感分明,修长有力,掌心和指腹留着一层薄薄、带着一抹黑红的茧子,只是看着,似乎都能嗅到那股粘稠到几近化作实质的血腥铁锈味道。

  真漂亮啊。他想。

  比他梦中无数次见过的模样,还要漂亮。

  唐酒以为自己会恐惧。

  所有的雄虫在年幼的时候就被教导:要与雌虫保持安全距离,对脆弱的雄虫而言,即便是等级最低的雌虫,其本质也是一头凶恶狰狞的野兽。雌虫若想要拧断雄虫的脖颈,甚至不需要发力。

  唐酒以为自己会胆怯。

  像绝大多数雄虫那样,在雌虫滔天的怒火与铺天盖地的戾气中慌乱地后退、哭泣、尖叫,拼命地想要逃离原地,然后寻求雄虫保护协会的帮助。

  然而此时此刻,涌上他心头的,却是一股不可思议的愉悦。

  脖颈间致命的喉结在跳动,单薄手腕下致命的动脉在跳动,浑身鲜血奔腾所向的心脏,同样在跳动。

  他当然也会恐惧怪物。

  但,倘若这一尊凶悍又残暴的怪物,于他而言,或许是可控的呢?

  耷拉着脑袋的玫瑰经由鲜血的灌溉,慢条斯理地直起满身的花瓣;居在雄虫内心深处的猫猫,也跟着晃了晃松鼠般松软绵长的大尾巴,带着死灰复燃的恶劣和毫无所谓的底气,跃跃欲试地探出了头。

  唐酒抬起头,直视着眼前的雌虫。

  他看见了雌虫冰冷幽暗的金瞳、微卷锋利的触角,还有那双纯黑、潮湿而粘稠,密密麻麻分布着无数颗复眼的翅膀。

  仿佛是隐身在黑暗里的猎食者,即便是愤怒这样本该鲜活灵动的情绪,可当它雌虫的身上呈现出来时,也是冷静,诡秘而寂静的。只在静止的戾气之中,悄无声息地将锁定的猎物一口吞没。

  怪物在生气。

  怪物在愤怒。

  而这一切的情绪,都仅仅只是因为他。

  年轻的雄虫眼睫低垂,神色懒散,嘴角却浮起一抹几不可查的笑容。

  他看着雌虫:“很好看。”

  蓄意装凶、只是想等小玫瑰屈服的军雌:?

  阿勒西奥这下是真气笑了。

  很好。

  军雌想。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来之前的道歉排练被抛到了脑后。

  用以困住凶兽的牢笼彻底被打开,雌虫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被困在自身阴影下的雄虫,冰冷的指腹抬起雄虫的下颚,露出漂亮的脖颈和盈润的唇口,垂落在腿侧的另一只手紧随着向上,凶恶而危险地掐住猎物的腰肢。

  而后。

  带着铺天盖地的血气与戾气,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