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春生在送出那封信后就一直惴惴不安,好在朝廷反应迅速,仅了一个晚上,他就收到了回信,并没有让他有机会胡思乱想许久。

  嵇春生收到的首要指令就是‘保护好刘兰母子二人’,后面会有人来接他们上京;其二才是对怀翼季家的处罚,上面明晃晃地写着‘按律处罚,无须手软。’

  短短几字,大有文章。

  既然无须手软,自然是按照律法之中最重的罪责来量刑处罚了。

  何况这怀翼季家所犯之事还不止一样。

  按《大锦律》,强行侵占他人财产者,可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并处罚金,最高可判处死刑。

  除此之外,嵇春生还做实了他们一个抢劫罪①。

  毕竟这新纺织机还真是他们闯进刘兰母子的小院里面抢过来的。

  抢劫者有以下情形之一者,将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并处罚金或者没收财产。

  一,入户抢劫者。二,官路上抢劫者。三,抢劫钱庄或官衙机构。四,多次抢劫或数额巨大。五,抢劫致人重伤或死亡。六、假冒军兵抢劫。七,抢劫官方物资或抢险、救灾、救济物资。

  除开最初的强占他人财产,季家‘入室抢劫罪’成立、因抢劫至人出逃受伤差点高烧没命,‘致人重伤罪’成立,最后,这新式纺织机已经明确上了朝廷物资名单,他却想私下拦截下用以邀功请赏,‘拦截官方物资罪’成立。

  嵇春生直接数罪并立并罚,数个罪名全部成立,最后判了怀翼季家的家主近二十年牢狱。

  其实若真往狠了罚,也能够量刑至死刑,但是相比一死百了,嵇春生更想留着季家亲眼看这世间变迁。

  尤其这带来巨大改变的,是他们差一点就能捞到手里的东西。

  太和六年十二月,将近新年之际,一则喜气洋洋的报道先席卷了棉纱纺织业,而后席卷全国。

  《纺织女发明新机器,或可摘下首个‘工状元’》

  乖乖哟,首个工状元哎,还是个女郎,厉害的嘞!

  现在的百姓对报纸的信任度很高,尤其官方报纸。这样的标题既然敢登出来,自然说明确有其事,他们甚至直接将‘或可’两字给去了。

  报纸预热后,后面的事情也随之铺开。

  大锦盛京综合学院公开表示他们已经聘请录用此女做为教学老师,会正式对外开放新式纺织教学;同时新式纺织机器也会一并售卖,大锦所有的综合学院都会陆续增加课程和售卖渠道。

  ——这等出自民众的技术,自然也会回到民众手中去。

  牵扯到‘学’之一字,现在的大多数人都会抱有敬意和天然信任,尤其这综合学院还是以天子名义开的,可信度大大增加。

  新的纺织机器迅速推广开来。

  淮南省淮州府季家。

  淮州府是淮南省省府,季家在这扎根超过三代人,是本地的名门望族之一。

  但最近季家家主季怀生,走到哪里都没有好脸色。

  此刻尤甚。

  他手中拿着份报纸,这报纸被揉捏地皱皱巴巴的,显然并不讨主人欢心。

  季怀生会生气,是因为这份报纸上刊了一份报道——《带你细挖兰式纺织机背后的故事》,这份报道详细地描写了刘兰母子二人在季家时生活的窘迫和不受待见、以及二人的逃亡路和纺织机差点易主的惊心动魄。

  最后甚至以感慨的语气写到‘难怪这新式纺织机被命名为兰式纺织机而不是季式纺织机。’。

  看到这句,季怀生差点没被气死。

  怀翼季家的那些个蠢货,吃喝都靠那刘兰一手挣出来,怎么好意思这么对待人家的!

  现在还连累到主家!

  季怀生从小就是在棉花堆和纺织机里长大的,这类精巧活儿本就女子做得更好,他家长工都多女子,是以他并没有文人那般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观念;作为商人他重利,作为百姓他重实用,不管是从利出发还是从民生出发,他都不会得罪或者看轻一个巧织娘。

  那怀翼季家,怎么敢的!怎么敢的!

  季怀生现在真真是另可这怀翼季家不是他们家的分支,毕竟他们主家确实不知道那边的事情;但在世人眼里,他们却是荣辱一体的,一笔写不出两个‘季’字的那种。

  若是这种认知让其他人误以为他们淮州季家家风也如此不正,是那些个看到他人发明了好东西就想抢过来的恶劣世家。

  长期以往下去,那还得了!

  他们季家卖的是棉是布,本就是面向大众的东西,失了民心和信用还怎么立足!

  思绪翻涌半晌,他盯着手中的报社地址,开始思索自己是否也该上一次这报纸。

  好歹说明一下自己确实完全不知情——御下不严和本身就心思歹毒,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啊。

  不过最后季怀生到底按下了这个想法,现在并没有多少人聚焦到自己身上,但若主动跳出去喊冤,那能引来理解的目光,就也能引来蝇虫。

  尤其如今兰式纺织机热度斐然。

  可惜了,他们季家明明出了天大的荣耀,但却沾染不上半分。

  不过季怀生到底没被愤怒冲破头脑,飞快地吩咐人去将补偿交于刘兰母子,以及以最快的速度将那新式纺织机弄一台回来。

  太和六年的冬日因新式纺织机一事热闹非凡,时间过得飞快,转眼翻了年,举子们的会试即将举行。

  会试与复试张秀秀都顺利通过,但到了将近殿试的时候,张仁新却罕见地对她欲言又止了起来。

  这份欲言又止一直持续到两人殿试当天。

  殿试当天早晨,两人都穿着代表新进士的进士服,以往进士服只有男子样式的青色直衫襕袍,现在增加了青红相间的女款;两人有着相同的展角乌纱与单挞尾革带,但上面系的垂带颜色不同。男子与衣服同色,女子则为大红色。②

  两方槐木笏放在边上的案台上,张秀秀正站在镜子面前端详着穿进士服的自己。

  女子进士服相比男子,尤其张扬好看,完全不是世人眼中‘低调内敛’的印象,不过张秀秀本人衬得起这份张扬,这衣服与她可谓相得益彰。

  她站在大玻璃镜前仔细整理着妆容,余光里却瞥着自家丈夫那副想说又不能的模样。

  着实有些明显和好笑。

  “相公,到底怎么了?从昨晚开始,你就一直这样,这么焦虑作甚?我们已经走到最后一步了。”

  她牵起张仁新的手,心里满满涨涨的。

  这世间能有几对夫妻有他们这样的情分和缘分,风风雨雨小半生后,竟能执手一同登天子堂。

  从他们认识开始,张仁新就从不隐瞒她任何事情,怎么现在支支吾吾起来了?

  张仁新实在是想说又不敢说,毕竟事关圣人。最后他只能硬憋出一句:“总之,今天的殿试,不管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失态,殿前失仪可能会终生不得录用了。”

  他该怎么说,他们两人早早就见过圣上了啊!

  他甚至还对人家一见如故,想要引为知己呢!

  张仁新再次想到之前自己去找陈玉成兄弟,想要靠他将蜀地之事汇报上去时的事情。

  最终汇报是汇报上了。

  但谁能知晓他当时的心情!

  ——谁知道他在那个窄小的后院里,听着自己有过一面之缘、一见如故的兄弟,口称‘朕’时的炸裂心情!

  总之,他震惊许久,但到底守住了秘密。

  直到快要殿试,他与娘子都过了举子试,都有面圣的可能了,他才想起来,娘子也见过圣上,还给圣上推荐过他的笔墨和桃符!

  这一个回想起,简直是惊雷乍起!

  自己已经从其他渠道知道那是圣上了,但是妻子还不知道,会不会殿前失仪?但让他开口透露圣人行踪,他又做不到,只能这般暗示了。

  可恶,谁让那是君父③,是坐拥天下的守护者,只能对不起自家亲亲娘子了呜呜。

  日头升起,新科进士们在礼官的带领下进入太和殿。

  直到在内殿看见亲自主持殿试的皇帝,张秀秀瞬间明白了自家相公反常的原因。

  这圣人,他们居然是见过的!

  张秀秀心头震动,但她很快地压了下来,并未失态,且震惊过后,她甚至升腾起隐约的庆幸来。

  幸好自家相公在殿试之前就知道了自己见过圣人,不然这么乍然见到,依他性子,恐会殿前失仪。

  两人的心声在安临琛面前一览无余,安临琛好笑的同时,又为这对夫妻的情比金坚感到钦佩。

  这样纯粹的爱情世间少有。

  殿试只进行一天,这已经是第三届科举,所有人读卷官熟门熟路地所有试卷轮阅一遍,评出五等标识;最后由首席读卷官为总核,进行综合评议,结合评议时读卷官的所有意见,始定名次。

  殿试后三日早晨,安临琛至养心殿西暖阁,阅读卷官所呈前十名试卷。

  他之所以分外关注这次的科举,正是因为这次有两个女子闯入了殿试,偏这两人他刚好都认识,是以他真的挺感兴趣的。

  教育实非一日之功,但短短三届内,就有女子从白身开始科考到进士,要么是真天才要么是厚积薄发,不管是哪种,对于他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与榜样。

  她们的出现,便是明晃晃地昭告全天下,帝王此政无错。

  钦定名次后,几位读卷官入殿,安临琛总算等来了弥封被拆开;他迎来了更大的惊喜——朱笔下需填写第一甲第一名,张秀秀!

  第一甲第三名,林婉蓉!

  安临琛认认真真将一甲三名次序书写完,再书二甲七名,随后交下缮写绿头签,让侍卫去引见前十名。

  名次于卷面书完,后依次填榜,金榜即成。

  将绿头签下方的一瞬间,安临琛笑着点住读卷官,“对了,将此次前十名的试卷公开吧。原版如以前一样封存,但可以复刻一份公布出去。”

  读卷官:“遵旨。”

  他们看到榜首竟是那张秀秀之名的时候,就猜到了这次的试卷可能会被公布。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④,这戏文年年有唱,但谁曾想,今岁真的能出了一个女状元呢。

  太和六年四月二十五日,又一次传胪大典。

  历史记载的第一位女状元,从此刻起,走出午门,走上庙堂,走入民间。

  一轮轮明月升起来了。

  注释:

  ①这里的抢劫罪参考现代照搬的,但是去了个抢银行和金融机构,因为这里的银行还没建起来,就没写。文中的一系列律法都是根据现代法律来的,不要深究,不带脑子看最快乐。

  ②大明会典载进士服中巾用展角乌纱,上系垂带。身着青色直衫襕袍,系单挞尾革带,持槐木笏(基本承继宋代制度),状元则着红袍吉服的于慎行,乌纱上簪花。

  ③君父:君父的概念即“天下人皆是皇帝的子民”。

  ④出自黄梅戏代表作《女驸马》,女驸马这个极具传奇色彩的故事就发生在明朝,这里默认已经传唱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