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璟闭眼感受了下阳光照在脸上的温意, 转身回房间拿出一张速写本,准备将远处的山色记录下来。

  “乔老师在忙吗?”

  木栅栏外探出一个圆滚滚的脸庞,是村长家的大儿子。他身体不太好, 明明营养不良却有着病态的浮肿, 说话也有些大舌头。

  但他性子和善, 与谁都笑吟吟的,对乔璟也格外照顾。

  上午把乔璟带到这草屋后, 几个小时已经来来回回跑了三次了。一会儿拿来些擦得很干净, 但有些年岁的日常用品, 一会儿帮着他整理行礼,看看乔璟忘带了什么东西, 趁着天没黑还来得及下山采买。

  这会儿他手里端着两个碗, 上头还冒着热气:“我弟弟妹妹早上刚去林子里摸的鸟蛋。知道你们城里人不太会开锅, 所以我煮好了来的, 还炖了些菌子。收拾了那么久东西应该饿了吧?你不嫌弃就先凑合着吃,要是吃得惯,我过两天再给你做。”

  乔璟忙去招呼他进来:“不忙不忙,怎么会嫌弃,大哥快过来坐,不必这么客气的。”

  他真心很喜欢这个落脚的地方,村里认识字的大人都没几个,可是都非常淳朴善良,用勤劳的手改善自己的生活环境, 努力把孩子们送出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

  能有机会在这里生活一阵, 为这些质朴的人们做些什么事情, 乔璟觉得自己非常荣幸。哪能去接他们的东西,反过来给别人添麻烦。

  肉在这山林里本就是比较珍贵的食材, 家中散养了鸡的人家大多是要拿去山下卖的,逢年过节才有机会多吃上两顿,恐怕这是村长家能拿出来给他这位新到的老师接风最好的东西了。

  “谢谢大哥,但我不太能吃鸡肉的,你快拿回去吧。”

  男子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头:“乔老师吃素啊……那那,我是不是做错事了,这荤腥不该拿到你面前来……”

  “不是,我只是……”乔璟只是想找个借口不着痕迹地拒绝对方的好意,又怕对方下不来台,就只能挖空心思继续胡造,“季节交替,我这段日子对鸡肉过敏。”

  “过什么?”

  乔璟摆手:“反正就是最近不太能吃鸡肉,谢谢大哥,你快趁热带回去吧,或者就在我这里喝了。”

  喝完鸡汤,男子又好奇地问:“乔老师,我刚刚看你在写什么东西?”

  乔璟打开自己的速写本递了过去:“没写东西,在画画。”

  他这本本子上并没有太多的作品,乔璟没有得到过系统的学习,一开始画就在电脑上创作,真把笔拿在手上总不太习惯。

  不像电脑上随时可以撤回重来,纸上一笔墨水落下就是落下了,所以乔璟画一幅画总要斟酌好久,才勉强涂上两笔。

  来这个山区的火车和长途汽车上,他画了两张满是神色匆匆行人的站台,和一张沿途看见冒着垂眼的农家小屋。

  “太厉害了,这也是要特地学的吧?乔老师真的太优秀了。”

  乔璟被夸得有点脸红。

  “这个字我认识……风,对吧?”男子翻到一页空白的地方,摸着最上方乔璟写下的字问,“这是要做什么?”

  “对,是风。”乔璟有些为难地叹了口气,“你可以当作我有个作业,需要以风为主题画画……我还没想好画什么。”

  “现在是夏天,画风那可不是太简单了。”

  乔璟不明所以:“这和夏天有什么关系?”

  “喏,你看窗外这些叶子,花花草草,冬天都没了,可不就看不到风了。啊,倒也不全是,冬天会烧煤,烟囱上的白汽多少也能瞅着点。”

  乔璟微微睁大了眼睛,眸子里闪亮亮的:“原来是这样!”

  他一直在试图分析冯景明到底希望收到一副用怎样技巧描绘出“风”的作品,究竟是考验学生对明暗、动感的把控力,还是更希望在画里见到对空间与通透的着重强调。

  却从来没有意识到,承载着风的主体,可能是更为重要的存在。

  “谢谢大哥!”

  “谢我做什么?”

  乔璟:“反正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大哥吃完了带我去周边转转吧,我想认一下每个孩子的家都在什么地方。”

  *

  周年庆过去的第六日,陈岁淮在经过了加起来快二十小时的航班与转机等候时间,终于带着一脸疲惫回到s市。

  他才刚过海关,就接到了好几个公司高层催促的电话。

  陈岁淮连个倒时差的觉都没有睡好,就被强行拉过去连轴开了十几个会,饶是他前世始终保持着高强度的工作习惯,也无法克制头脑发胀,眼压不断升高。

  乔璟给他留下了好几个确保衷心的自己人,可是整个乔氏集团那么大,不赞同陈岁淮接手乔氏的大有人在。

  他太年轻了,就算在同龄人里多么优秀,也远远谈不上拥有领导这样一家企业的资格。

  坐回办公室后,陈岁淮接起了纪澜打来的电话。

  “我看着日程算了算,陈哥这会儿应该差不多忙完了。”

  “嗯,前脚刚回办公室。”

  “高层和董事会那边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和我们预料得差不多,耳朵炸得疼。”陈岁淮闭着眼挤了挤眼窝,松了松领带。

  电话另一头纪澜叹了口气:“乔哥实在是把这事想得太简单了,舆论的力量确实很大,可要在这吃人的企业里活下来可没那么容易。前一世你坐上CEO位置的时候比现在晚了许多年,早就有了自己的一波势力,即使这样清理那些蠢蠢欲动的家伙都花了好长的时间。这会儿我们手里要人缺人,要股份缺股份,想翻盘可太难了。”

  “但有一个变数。”陈岁淮说,“乔岩还清醒着,他现在虽然被管控了起来,可调查期间还是乔氏名义上的董事长兼任CEO,我得去和他谈谈。”

  “陈哥是想直接让他下任命公告?这可没那么容易。乔岩那人……说句大不敬的,他醒着可并不是什么好事。”

  前一世乔岩中风昏迷,在医院出具再无恢复自理能力的证明后,名下的股份公证转交到了陈岁淮这里,让他直接成为了乔氏的实际控股人。可现在的乔岩哪怕罪行属实入狱,只要人还清醒着,就很难让前世的流程顺利进行。

  而目前看来,乔岩还没有任何中风的征兆。

  “他可以保留他的股份,但只要乔岩够聪明,就该把CEO的职位给我。”陈岁淮嘲讽地说,“毕竟他再看不上我,和董事会那些虎视眈眈的人比起来,我也能算得上是他的‘自己人’。我明天一早就申请去见他。”

  纪澜忧虑道:“也不急着这几个小时,陈哥先好好睡一觉吧,铁人都经不起这样折腾。”

  “飞机上断断续续合过眼,够了。”陈岁淮说,“我等不了,快点把这里的事情告一段落,我就要去找乔璟。”

  见到乔岩后,陈岁淮直入主题,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把接下来的几个方案以及各自的利弊放到了乔岩面前,然后将律师连夜拟出的文件推了过去。

  “你很会谈判,将我心意拿捏得很准,反应也非常快。”乔岩粗略地翻着文件,语气不明地说。

  几分钟后,他再没有多余的话,就在每一份文件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陈岁淮检查了下,对乔岩点了点头,就要起身离去。

  “等等。”乔岩喊住他,“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什么?”陈岁淮有些不耐烦地回头。

  “比如你的身世,你母亲和我的过去,以及……”

  陈岁淮干脆利落地打断了他:“不感兴趣。”

  乔岩还想再说什么,可陈岁淮却已经将门从背后带上,发出一声有些响亮的动静,昭示着离去那人的匆忙。

  “是真的没什么想问的啊。”乔岩自嘲地笑笑。

  不过一周多的时间,他整个人看起来苍老了许多。精致的外表被陡然撕破一个口子,里面腐烂了几十年的血肉终于被展露在人前。

  时至今日,乔岩都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了什么地方,二十年前让自己深爱的女人用自杀的方式逃离,二十年后又被自己“真心对待”的儿子,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捅了一刀。

  他答应得那么爽快,一方面是知道自己在这件事上没什么转圜的余力了,若是按照陈岁淮说的做,现有的东西还能得到几分保全。另一方面也是相信继承了自己这条血脉的陈岁淮,有将乔氏发扬光大的能力。把公司托付给他,不管怎么说都是个还不错的选择。

  只是他有些没看明白陈岁淮的态度。

  “算了,恨我也是应该的,毕竟没从我这里得到过什么好处。”乔岩喃喃自语,“可小璟啊,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

  陈岁淮拿到委任书后,没再与公司的人废话什么,直接调用乔璟留给他的人给公司余下的高层和董事发了个没有任何商量意思的通告。

  “以防万一,您还是把小乔总……我是说乔璟留下的股权转让书给签了吧。”

  “不要。”陈岁淮坚持道,“把这些东西撕了,他就算真有这个意思,也要当面和我说。”

  哪怕陈岁淮想用快刀斩乱麻的方法处理乔氏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也足足用了两个月时间。

  他采取了比上一世还要狠厉毒辣得多的手段,只为了能让乔氏早点回到正轨,他能安安心心去追乔璟。

  一向羞于在众人面前说话的乔璟,为了乔氏能干干净净地交到他手上,豁出去做了那么多事情。陈岁淮无所谓对不起任何人,却舍了性命也要接住乔璟的信任。

  陈岁淮不怕这些政策现在推行下去有多么冒进,从前他带着报复的意思把乔氏糟蹋成那个模样,后来都能妙手回春,重新带着公司回到正轨。现在他本来就有心好好经营公司,这点股价和利润的波动又算得了什么。

  “你那边收拾得怎么样?”

  纪澜回话的时候忍不住带了些怨气:“我昨天刚高考完,就按照陈哥你说的买了一沓机票车票规划路程,你说我能收拾得怎么样。”

  “航班还能提前吗?”陈岁淮无视了他的抱怨,“我已经浪费太长时间了。”

  三个多月没有见到乔璟,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陈岁淮觉得自己一天都快撑不下去了。

  他明明那么努力了,可为什么还是和上辈子一样失去了乔璟。

  ——不,和上辈子还是有不一样的。乔璟平平安安地活着,只是单纯地不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