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噎之间,沈烬没法做太多思考,他只是一边听顾屿否认,一边拼命抹干眼泪,如鲠在喉说不出什么。

  顾屿关心又急切,问:“学长说的难道是6月8号那天……?”

  “可是当时……学长不是没来吗?”

  他只是想弄清原由,但沈烬却恍然又无措地抬头,不知道顾屿是不是在责怪自己。

  窗外的光透着寒意,沈烬怔怔看着顾屿,喉咙哑了一般,没法替自己辩驳。

  他不知道顾屿为什么这样说他,那一刻,黑暗寒冷的雨夜、气味窒闷的医院走廊和曾祖父枯树般的手仿佛都化作了割人的碎片,一幕幕在他脑海里翻涌,一股刺骨的冰凉随之从他四肢涌进他胸腔,以至他透支的体力根本撑不起激动的情绪。

  灯光下,顾屿也微微一愣,忽然发觉怀里的人不对劲。

  对方上一秒还紧抓着他衣服咳嗽着想说话,下一秒却浑身脱力一般,突然往他臂弯里沉了沉。

  眼见沈烬脸色发白,顾屿被吓懵了。

  “……沈烬?!”他一把拉住沈烬,同时也摸到了对方触感冰凉的手。直至对方央求似的说了一句“为什么还是冤枉我”,他才在沈烬无力的声音里无比清醒地想起,这一夜沈烬能有多累。

  黑夜沉没在冬日初升的朦胧阳光下,顾屿错手扶住沈烬发凉的后颈,整个人都像冻住了。

  他恍然听见沈烬呼吸微弱,也听见自己的心脏血脉突突搏动,空洞得如同很多年前,姆爸离世时一样。

  *

  短暂的十几秒里,顾屿双手发抖,只想捂热沈烬的脖颈。

  它冰凉一截,随手一捏就能断掉似的,只剩凸起的血管还在顾屿温暖的掌心里蔫蔫地跳动。

  顾屿绝望又自责,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自己总是在无意中伤害沈烬。

  他自认为的关心和保护仿佛从来就是个笑话,他甚至想起父母的结局,又有了一丝放弃的念头。

  那个被他压了无数次的想法再度冒出来:离开他,沈烬是不是能遇到更好更温柔的人?

  为此他不自觉松了松手,可沈烬却是如此信任他,没有丝毫要自己使力的意思——一旦他松手,沈烬就会失去重心,直直从他怀里跌落。

  那半秒的悬空让顾屿猛地清醒过来,马上用力收紧臂弯死死箍住沈烬,绝不允许对方再脱离自己的怀抱。

  不能放手。

  这好像是顾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在说: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再放手了。

  从前他再喜欢沈烬,都没有过这样的想法。

  他只是万全地为沈烬考虑着未来——沈烬可以和他分离,可以选择比他更好的人,也可以随时挑个黄道吉日通知他该分手了,他永远不会阻止沈烬去追求更幸福美好的人生。

  但现在,他推翻了所有这些傻逼结论,他要的,是时时出现在沈烬幸福美好的未来里,永远阴魂不散、永远死缠烂打,任沈烬怎么赶他都赶不走。

  很甚者,他想成为让沈烬觉得幸福的理由。

  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人生要共同度过,年少时的任何退缩、冲动和误会都不该改变这个结局。

  所以他赶紧缓下呼吸,捂着沈烬冰冷的手开始轻轻揉搓。

  只有自己冷静下来,他才能好好安抚沈烬。

  他说:“我没有想过冤枉学长……我相信学长那天肯定来了,也希望学长相信我,好不好?我只是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的疼爱头一次表现得如此明显,沈烬委屈得不成样子,好半天才边哭边问他:“……真,真的吗?”

  “真的。”顾屿小心地拢过臂弯,好让怀里的人更舒服一些,他心疼地一遍遍抹去沈烬脸上眼泪,说,“我想……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或许那天……是我们都去了,而我没找到学长?”

  他不知道沈烬能不能听进他说话,只知道对方止不住抽噎,暂时没办法说话。

  断断续续的哭声让顾屿的心脏疼得发紧,他一边轻拍沈烬颤抖的背,一边继续解释和安慰:“学校西门……我记得挺大的。”

  校门再大,都不可能大到他们看不到彼此,这样的结论本不成立,但沈烬却在他温柔的声音里逐渐情绪缓和,不像刚才那样既难过又无法表达。

  或许,这些年沈烬想要的,本就只是他可以窥见的温柔。

  对方抬头看了看他,很快乖到开始自己抹眼泪。

  “可是,西门再大我也能看到你……”沈烬低头揉揉眼,又忍不住想哭的样子,“我视力一直都5.2——”

  顾屿知道沈烬很累,却不得不反复重提当年那个雨夜,两人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反倒是顾屿心中的自责更甚,怎么都想不通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屿……你真的没有故意整我玩吗?”沈烬忐忑不已,再度向他确认,他点了点头,疼惜无比地摸着沈烬发白的脸颊,如鲠在喉:“学长……我们不管了好不好?是我的错,就当我根本没来,你先休息一会儿,我怕你——”

  可面前的人却咬牙摇摇头回答:“不是你的错……我也相信你肯定来找我了……所以你,你或许是记错时间了?”

  纵然再委屈,沈烬也给出了全部的信任,但他们约定的是6月8号晚上见,绝大多数高中生对这个时间点都极为敏感,哪怕顾屿不是那一年高考,都不太可能弄错。

  “那天不是下雨了吗?”顾屿喉结颤抖着,回忆起了许多细节,“我只记得雨很大,还一直打雷……对面烧烤店的老板都从他房子里下来问我怎么了,需不需要伞——他把我当作考生,问我是不是答题卡没涂想不开,但当时我没法思考那么多,只好说了句别管。”

  说着顾屿顿了顿,笑得像自嘲:“……现在想想,我真是个很讨人嫌的小孩。”

  整个6月,只有8号那天雷雨交加,当年的高二学生各个在群里鬼哭狼嚎,说这预示着他们即将到来的悲惨高三生涯——这种日子,任谁都不会记错。

  顾屿低了低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做出这样的回答。

  或许他该认了是自己错记成了7号或者9号,好早点平息误会、安慰沈烬去休息,可面前的人却怔怔消化了一会儿他的答案,忽然说:“我,我明白了,应该是我来迟了,导致……导致你没等到我。”

  对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还突然调整好了情绪似的,轻易下了结论:“看,看来都是误会——”

  顾屿微微迟疑,说:“可我好像等了很久……学长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总觉得,问题似乎没有这么简单。

  “这谁知道……”沈烬却固执地重新撑起力气,擦了擦眼睛挺笃定地回答,“8号那天考完跟同学吃饭,估计……估计多喝了两杯,三更半夜才想起要跟你见面,还以为时间挺早。”

  说着沈烬补充:“夏天嘛……夜生活丰富,谁知道几点了。”

  顾屿有点懵,不知道沈烬为什么突然这么精神,对方甚至胡乱摸了摸口袋,拿出手机说:“而且你说的那个老板我正好认识,微信还留着呢……要,要不然,我们联系他确认一下?”

  当年学校半封闭式管理,不允许学生中午出校吃饭,但“坏学生”们总能想到办法——他们复印请假条、模仿各大班主任字迹、互相交换证件,无所不用其极混出校门吃饭买奶茶,跟周边小商铺的老板都还算熟。

  自然,沈烬是这样的坏学生之一。

  顾屿的脑子里一团浆糊,想不出沈烬的话有什么破绽,只好点了点头。

  他盯着沈烬打开联系人目录,里面果然有个人叫“五中周边烧烤订餐13XXXXXXX”。

  “不知道他醒了没……”沈烬发过去一条消息:杨哥,在不在?

  意外的是,对方很快回复了:在,要订餐吗兄弟?现在还没开门,10点以后做,你可以先发我要吃什么。

  看得出来这个杨哥已经忘了沈烬的微信号了,沈烬想了想,继续输入文字:打扰了杨哥,我是以前五中毕业的学生,不是要订餐,只是想问你件事。

  对方可能刚才就对他那句废话“在不在”应激了,这下看他不订餐,“原形毕露”直接回答:……?什么屁快放,大清早的,老子刚想睡会儿。

  “……”顾屿看得心急,“我记得他人挺好的——”

  沈烬蜷在他身前,低声笑:“没事……真当我在其他人面前也是小兔子?”

  但沈烬的语气与刚才相比轻松过了头,顾屿反倒皱皱眉,心里很疑惑。

  他看见沈烬不管不顾握紧手机,瞪着眼睛只顾打字问那个老板,有没有在当年见过谁,确不确定是6月8号晚上。

  这事儿对方倒有印象,很快回道:那个雨里不走的傻逼学生?见过,肯定8号啊——那天不是刚高考完吗?我好心以为他想不开呢,结果他一脸叼样让我别管。

  说完老板还发了个“无语”的表情包,沈烬赶紧把手机塞到顾屿手中,说:“……我就说是这样吧?”

  顾屿咽了咽喉咙,手中那方小小的东西还留着沈烬手心的余温,炙烫得他心口发堵。

  他几乎就要相信眼见为实,可心中强烈的直觉却让他抓住沈烬的手,不肯模棱两可地承认这所谓的“真相”。

  他低低唤了一声“学长”,说:“很多事我都没法原谅自己,所以……学长也不能再骗我,更不能连弥补的机会都不给我,好不好?”

  他说得恳切,弄得沈烬恍惚眨了眨眼睛,喉结也颤动着翻涌。

  短短五六秒相视,漫长得如同那酸涩的五六年。

  窗外日光落了下来,终于,沈烬垂下眸子,说:“刚才我又自以为是地骗你了。”

  “但那件事真的……真的不是你的错,我可以告诉你真相,但你得答应我……绝对不能为了这个误会责怪你自己。”

  顾屿抿着干涸的嘴唇,十分肯定地嗯了一声。

  他手心发热,以为撑死不过是外星人撞在了五中门口,而沈烬开口,给了他一个简单又不可思议的答案:“其实你只是……弄错了我约你见面的地点。”

  这话比外星人还出乎顾屿意料,他堪堪一愣,听见沈烬的声音虚弱得几不可闻:“杨哥的烧烤店……在学校南门。”

  而沈烬约他见面的地方,是学校西门才对。

  顾屿张了张嘴,几乎没听懂沈烬在说什么:“……怎么可能?”

  C市是个不怎么使用东西南北方向概念的南方城市,不论西还是南,作用大概只是起个地名,但顾屿却很清楚地记得,那家店就叫西门烧烤。

  学校周边的商铺他不常去,但他多少清楚周围都有些什么店,偷懒用方向取名的老板也不止刚才的杨哥一个。

  比如学校东门就一直有家文具店叫东门文具,可现在沈烬却告诉他,西门烧烤不在学校西门?

  他有些反应不过来,沈烬则竭尽全力想安抚他一般抱上来,颤声说:“没事,顾屿,误会而已,我……我们只要知道我们是互相喜欢的就好了,对不对?”

  沈烬显然很清楚他知道真相后会和自己过不去,此刻,他果然也和自己过不去,没法心安理得地接受沈烬的拥抱。

  日光炫目,顾屿的思绪彻底乱成一团,他稍稍推开沈烬,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在南门开店……为什么要取那种名字?”

  沈烬努力支撑起没什么力气的身体,轻轻摸着他头发回答:“可能……方向感不太好做完了招牌将错就错,也可能单纯是西门庆粉丝吧?杨哥这人本来也不怎么着调——”

  顾屿能感觉到沈烬很想逗他笑,可他却眼睛发疼,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抱住沈烬,更不知道该不该笑话自己。

  直至沈烬控制不住的咳嗽声再度刺入耳膜,他才想起导致沈烬留下诸多病根的,究竟是哪场雨。

  一切好像都只是最微小的误会,他本应该一两天便弄清楚真相,甚至在下雨之前就给沈烬打电话问沈烬在哪儿。

  他本可以在高二那年就赶到沈烬面前,听沈烬笑他怎么找错地方,也可以看沈烬红着脸走上前来,说那些想说的话,当然,他同样可以拉住对方的手,早早告诉对方,未来我们还会时时相见。

  年少的沈烬一定会惊讶、害羞又欢喜,那个夏天也一定会留下他们最好的回忆。

  他本来可以做到的事,还有很多很多。

  可事实上,他却与沈烬擦肩而过,差点造成无法挽回的结局。

  或许,错的从来不是他记混的商店位置,而是他永远不肯开口说清的,那些放不下的骄傲和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