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看着莱纳多背对着他蹲下，打开隔离箱，小心翼翼地捻起磁石轻手轻脚地放了进去。
整个过程他都尽量将动作放到最轻最慢，以免任何波动影响到磁石，从而产生更加难以预料的次生灾害。
磁石被彻底放进隔离箱的那一刻，原本形成巨大漩涡流的海水突然崩塌，水流从几千米高的空中铺天盖地地淋了下来，原本中心区的范围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
隔离箱的最后一道封锁线还未锁上，莱纳多缓慢地转过身，透过雨幕看见约纳斯站在原地等待的身影。
“走，”他抬起手摆了摆，“快往下面跑！”
防护服之间的信号连接因为磁极性的减弱恢复，约纳斯听见了莱纳多略带沙哑的声音。
他踌躇了片刻，转身朝下面跑了过去。
海水开始从斜坡处向下灌。
脚下的海水在短时间内已经将他的整个脚背淹没。
约纳斯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剧烈喘息的声音。
他必须不停地向前跑，回到他们来的地方，先一步进入潜艇将所有设备都发动，才有可能确保他们两人都成功完成任务，安全返回基地。
莱纳多还在上面，为了确保磁石不会引发其他灾害，他必须以极为平稳缓慢的速度移动。如果漩涡流消逝的速度过快，他即将被淹没在大海之中。虽然防护服能够起到一定程度的潜水服作用，但终究不是专业的潜水服，配重并不足以支撑一个人在水底行走而不受浮力的影响。
但这条路真的太长太长了，长到约纳斯甚至都觉得自己无法完成这项任务。
越往下去海水的深度逐渐增加，直到没到他的腰腹，大大阻碍了他的行进速度。
仓惶之中，他不知究竟踩到了什么，脚下一滑，砸出一片巨大的水花。
待到他费力起身的时候，身上的防护服已经满是泥泞，带着深深浅浅的划痕，露出了里面填充的防辐射物质。
从半空中掉落的海水打在透明的玻璃面罩上，溅出四射的水花。
水珠打在身上的时候很疼，但时间越来越久，他的痛觉逐渐麻木。越来越狭小的中心区域里，莱纳多捧着隔离箱缓慢移动着。他能听见海水打在自己身上发出的声音，也能听见水珠爆开的细微声。他在这样的声音中飞速在脑海中计算着漩涡流缩小的幅度，一边缓缓向前移动着。
从还未合上的隔离箱中透出的磁极性相比起原来已经减弱了不少，可还是足以支撑漩涡流的运转。
身边的海水正在不断向莱纳多身边靠近。
他向前迈出最后一步，漩涡流最中心的点在他身后停住。
没有海水再向下掉落，整个中心区域小到只能容纳四个人围成一圈站在里面。
他们的来路已经被淹没，海水呼啸着围绕在莱纳多的身边，他甚至能透过那堵水墙看见里面翻涌的水流。
他不知道约纳斯有没有成功回到潜艇之中，又是否能够凭借潜艇的力量破开水流成功到达他身边。
莱纳多低头，看着隔离箱中的那枚磁石。
这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是他从十二年前开始就一直都在研究的对象。
但至今为止，依旧没有人能说清它到底是什么。
莱纳多低头看着手腕上的显示表，氧气储备量还有不到三个小时。
他轻轻闭上眼。
最多再等两个小时。
如果当防护服内的氧气储备量不足以支撑一个小时的时候约纳斯还没有出现，那么就意味着这项任务的失败。
他将锁上隔离箱的箱门，漩涡流会彻底合上。
他和隔离箱将会永远被淹没在洋流之中，最终因为氧气消耗完毕而死亡。
海洋会成为他最终的坟墓。
水声散去，整个世界只剩下莱纳多的呼吸声。
他就这样站在那块狭小的空地之中，艰难地度过每分每秒。
一分钟、一刻钟、一小时、两小时……
防护服内的氧气储备量只能支撑不到一个小时了。
莱纳多抬眼看向四周旋转着的水墙。
再等三十分钟，他对自己说。
如果三十分钟之后约纳斯还没有出现，他将锁上隔离箱，最后于海底长眠。
漩涡流消失后，海底基地或许会派遣搜救队来寻找他和约纳斯的遗体。
最后，那枚磁石会出现在联邦大会的秘密实验室内，而他和约纳斯的遗体会被整个RHC计划执行安理会假惺惺地完整保存，最终化为一抔尘土，以荣誉烈士的名义记录在册。
这一切都将完美符合伊莎贝拉·怀特夫人的期望。
联邦大会的政客们顺利拿到了磁石，还顺便解决了棘手的问题。
防护服发出氧气含量不足的警告。
莱纳多抬手，缓缓合上隔离箱。
那一刻，他看到一丝红色的光亮穿过原本蓝到近乎发黑的海水，照进了他的眼底。
那是日出。
他曾经无数次看过日出的模样——在学校图书馆前抬头看过太阳从尖顶的教堂后升起；在南海研究所见过初日从海平面上滑过；在爱琴海基地中看过巨大的太阳泛着点点黑斑照过训练场……
如今，他在海底五千米处看见了透过海水照进来的第一缕阳光。
隔离箱逐渐合上，周围的海水重新翻涌起来，水柱直接从半空中向下灌下来。
还差丝毫的时候，那束原本透过海水照来的光束突然被一个巨大的阴影遮挡了起来。
莱纳多合上隔离箱的动作停住，睁大了眼睛看向前方。
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一艘潜艇破开水花，激起层层水雾停在了他面前。
潜艇的侧面，黑色漆面喷涂的字样有些掉色：PU102。
潜艇大门轰的一声打开，莱纳多猛地合上隔离箱，朝舱内扑了过去。
海水很快翻涌着将这块区域吞没。
整艘潜艇都在巨大的洋流中旋转漂流。
莱纳多蜷缩在狭小的隔离区，怀里紧紧抱着那只隔离箱，努力保持平衡与稳定。
潜艇在几分钟内恢复了平稳，隔离区周围的水枪打开，水流带着压力喷洒在他的身上。
待到他将隔离箱安置完毕，脱下防护服打开大门走进驾驶舱的时候，约纳斯正背对着他坐在驾驶座前。
“约纳斯。”他喊了他一声，带着些许颤抖。
对方没回话，只是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
“约纳斯。”莱纳多上前几步，对方却将头埋得更低。
他身上的作训服和背后的驾驶座上都带着一股浓重的水汽，因为低头而露出的那段脖颈上布满了黑灰色的痕迹。
他抬手按住约纳斯的肩膀用了些力将人强行转了过来。
约纳斯的侧脸有着一道狭长的伤口，眼中布满了红血丝。他扯了扯嘴角对莱纳多笑了一下，却又很快因为引发了面颊上那道伤口的疼痛而微微抽动。
莱纳多低头，看见对方身上原本黑色的作训服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划痕，有些甚至从中渗出些许的鲜血，混合着海水咸腥的味道，透出些许的刺鼻。
鼻尖传来一股浓烈的酸涩感，莱纳多皱了皱眉，眼前霎时间蒙上了一层薄雾。
约纳斯抬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脸，却又在半空中收回手去，搓了搓满是污渍的指腹，转而握住他的手腕轻轻捏了捏：“我没事。”
PU102号回到太平洋海底基地的时候，整个基地都爆发出经久不衰的欢呼声。
只有杨迤嵋在见到约纳斯和莱纳多的时候没忍住，转头哭了。
磁石04和磁石03被一同放入太平洋海底基地最底层的实验室中。约纳斯和莱纳多在整个联邦大会最顶尖的医生手下接受治疗。
一次又一次的全身检查，一遍又一遍的心理疏导，一份又一份的具体任务过程报告……
待到他们彻底从诊室中走出回归正常工作的时候，已经过了三天。
莱纳多选了饭菜，在食堂角落里坐下。
周围是聊着天经过的研究员。
从七月初进入爱琴海基地以来，这是第二百零三天。
距离药效彻底丧失还有七天的时间。
七天，无论任务是否完成，他都必须想到办法从这里脱身。否则等待着他的是浑身的溃烂以及钻心蚀骨的疼痛。他将在清醒中亲眼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被腐蚀。
不，如果他没能成功离开太平洋海底基地，那么他的秘密就会彻底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他会被以通缉犯的身份缉拿归案，被丢进海底监狱的秘密实验室中，成为他们的实验品，一遍一遍地看着自己在长年累月中变成不人不鬼的样子。
可是怎么离开？
这是个棘手的问题。
“怎么了？一直皱着眉？”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待到莱纳多回过神的时候，杨迤嵋和克洛蒂尔已经端着盘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
“我只是……”他用叉子挑了挑餐盘里的色拉，“我只是在想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到爱琴海基地。”
“应该很快了。”克洛蒂尔接话道，“上面的目光现在都放在磁石上，明天伊莎贝拉·怀特夫人就会带着一批人马来将磁石取走。那处遗址的物品基本已经在漩涡流中被毁坏了，我们就算继续留在这里也没有任何的用处。”
杨迤嵋点了头：“大约明天就会收到‘遣返’我们的消息了。”
众人用完晚餐，起身将餐盘递给收纳机器人。
餐厅透明的玻璃窗外，没有人注意到，几百海里外，有一艘潜艇正在缓缓朝着这里靠近。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卷 也马上就要完结了～
从今天开始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