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其实那天晚上,如果向晚沉再磨一磨她,时星予恐怕就会对她说出实话。

  可是向晚沉太累了,嘟嘟哝哝抱着她睡了过去。

  而时星予睁眼到天亮。

  前天,那个难得早到家的傍晚,她还记得她拉着向晚沉出去遛狗。

  在别山公园门口,信誓旦旦地和向晚沉说,以后要在这里置办房产,幻想着和向晚沉的未来。

  可原来,她是没有未来的。

  之后两天,向晚沉回了一次向家邸宅,又忙于工作上面的交接。

  时星予则拿出了银行里面这些年节衣缩食省下的两万,回去见了林澜。

  林澜对于她有存款这件事情狠狠冷嘲热讽了一番。

  时星予静静听着,没有狡辩任何一句。

  这些年,时登越欠下的钱,她一直帮忙在还,一边在学校里面帮工,一边在超市打工。她根本没有自己的时间。

  吃饭在食堂吃最便宜的,睡觉在超市的员工休息室内对付。

  她和向晚沉说,自己会保证至少四个小时的睡眠,可实际上,早两年课程满的时候,尤其是早上有课的时候,她都是在回学校的路上睡的。

  中午吃完了饭,再去图书馆趴着小睡。

  赚到的钱,留下生活费,再存个三百,其他都打给时登越还债。

  她总要为自己的生活考虑一番。

  可林澜不那么想,时星予藏了私房钱就是错,是不管他们死活,是不念养育之恩。

  “你别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装给谁看!”

  可林澜从来没有想过,是她用那把无形的刀,将时星予一步步雕刻到了如此逆来顺受的模样。

  “还有,你这里就两万,你的好父亲可是欠了75万!”

  时星予觉得割裂,上一秒的林澜数落她藏钱,这一秒的林澜又恨不得她掏出75万来解救他们。

  “我就这么多了……”时星予闭上眼,不去看林澜那被愤怒扭曲了的脸。

  “那你告诉我怎么办?”林澜提高调子,“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她一连问了好几遍,时星安听到动静跑出来,一下拦在时星予的面前,“妈妈,你不要怪姐姐!”

  面对时星安的维护,时星予并非不动容,可她对时星安有着太过复杂的感情,让她表现不出任何的感动来。

  “星安你乖,回自己房间去。”林澜哄道。

  或许只有时星安才能让那个歇斯底里的林澜冷静下来。

  时星安被林澜连拖带拽锁进了房里。

  这里是林澜租的房,一室一厅,卫生间是几户人家共用的。林澜没有工作,一心扑在时星安身上,靠着申请下来的omega补助金过生活。

  林澜没有为时登越还过一分钱,却在声声指控时星予的“没良心”。

  “你去找人借。去想办法。”命令的口吻。

  时星予咽下舌根的苦涩,回道:“我没有朋友,没有地方可以借……”

  林澜跳了起来,大概是想起时星安,她不敢大声,咬着牙指着时星予:“那你打算看着他们摘了我的腺体,带走你弟弟吗?!”

  “时星予,你怎么这么冷血!”

  就在这时,门被人大力叩响——追债的又来了!

  -

  时星予疲惫地回到家。向晚沉还没回来。

  她去洗个澡,在自己红肿的腺体上抹了药,又打了抑制剂。

  可她总感觉自己的身上还留着那些alpha令人恶心的信息素。

  她不停地释放自己的信息素,妄图清洗这些气味。

  以至于向晚沉后半夜回到家时,差点被浓郁的草莓麦芽香气冲昏头脑。

  时星予和往常一样,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她,脚边趴着可乐。

  可乐听到它回来,耷拉着尾巴过来,在她面前坐定,无声地“嗷嗷”了两下,扭头看时星予的方向。

  原本可乐同她没有和时星予那般亲近,自从那次易感期后,可乐愈发的怕她。

  不过可乐对于时星予的保护非常到位,向晚沉很是满意。

  轻轻拍了拍狗的脑袋,向晚沉低声问:“时星予今天不开心?”

  可乐似是听懂了,焦急地站起来转了个圈。

  这让向晚沉非常好奇今天发生了什么,能让向来温吞的时星予露出攻击性来。

  不过她不至于为自己这点好奇心叫醒时星予,倒是释放出了自己的安抚信息素,希望能让时星予睡得安稳些。

  等到时星予的表情松弛下来,向晚沉打算送她回房去睡。

  然而手刚碰触到时星予,那人便猛地惊醒过来。

  时星予惊恐地捂着后颈,表情防备又冷漠,那一瞬间的后退与蜷缩,让向晚沉伸手去抱她的姿势,尴尬地卡在中途。

  “阿予,是我。”向晚沉小心翼翼地伸手过去。

  见时星予没有反抗,才轻抚上了那张苍白面孔。

  “怎么了呀?做噩梦了?”她将言语放得轻柔,让时星予的鼻尖泛起酸涩。

  向晚沉觉得时星予最近很爱哭,也变得敏感,抱着人哄了哄。没再追问。

  只因时星予方才那将醒未醒时身体做出的本能反应,教她不知所措。

  怕时星予怕她。

  怕时星予惧她。

  怕那次易感期给时星予留下的不仅仅是肩上的伤。哪怕时星予不怪她,甚至反过来哄骗她,她依旧将那一日的种种视作一处难以愈合的伤疤,埋在心底最深处。

  所以她不敢问。

  她们各怀心事,又紧紧相拥而眠。

  时星予的腺体被她榨空了,尖锐的刺痛伴随着痉挛一下下刺激着她的神经。

  她用力抱紧向晚沉,如同抱着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阿花……”她喊。

  向晚沉便应,“我在。”

  时星予寻到向晚沉冰凉的唇,吻上去,“给我一点信息素,好不好?”

  “好。”向晚沉对她向来有求必应。

  野蔷薇的信息素注入进来,如潺潺溪流,像一双温柔有力的手,将时星予拉出混沌的海面,得以获得片刻的喘息。

  时星予始终没有告诉向晚沉,她今天的难堪,是因为见到了时登越。

  男人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和她们母女联系过了。

  所以时星予一开始不敢相信,那个抱着脑袋蜷缩在地,嘴里神神叨叨地一遍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的男人,竟然是她的父亲。

  在她的记忆里,即便当年破产后,时登越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抬手千万的生意人,却也没有自轻自贱,而是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同她说,“小予,对不起啊,是爸爸让你们受苦了。”

  可现在,时登越穿着肮脏褴褛的衣衫,蓬头垢面,脸上淤青和血混杂在一起。

  他像一条狼狈的丧家犬,匍匐在时星予的脚边。

  他喊她救她,求她救他。

  原来贪婪那么轻易地就能毁掉一个人,彻彻底底地将人的尊严玩弄于股掌。

  也直到这一刻时星予才知道,她之前打给时登越的钱,全都成为了男人的赌资。

  时星予没有生气,更没有像林澜那样发疯。

  她只是觉得很可悲。

  她无法判断命运于她而言到底算不算残忍。

  毕竟在她踽踽独行的时候,向晚沉出现在了她的生命里。

  说救赎或许矫情了些,可向晚沉带时星予逃离的,不仅仅是让她无法喘息的命运牢笼。

  时星予曾经活在高塔里,她的世界来自于林澜的缔造。

  而后生活在束缚下,道道枷锁勒得她喘不过气。

  其实她知道的,如果自己张口祈求,眼前的困境全都可以解决。

  她犹豫过,动摇过。

  人在面对超过自己能力范围的困难时,总会本能地想要依赖。

  当被追债的人掐着后劲狠狠抵在墙上,被揪着头发被迫扬起脖子的时候,她也在无声地求饶。

  她是害怕的。

  无论是出于自omega对alpah的恐惧,还是这一刻面对暴力的怯懦。

  但当追债的人在她耳边说出“向晚沉”三个字时,她的恐惧转变了。

  她不再害怕自己的困境,深渊不过如此。

  她却害怕将本该高高在上的向晚沉拉下泥潭。

  不可以!

  她人生第一次释放出攻击信息素,那双向来漂亮的眼睛带上了浓重的凌厉之意。

  “我和她没有关系。”她否认,“但你们要是想要拿我的事去威胁她也可以试试看。”

  “看看她会不会搭理你们,还是会你们在牢里蹲一辈子!”

  时星予从来没有说过这么狠厉的话,声音紧得在发抖。

  对方自是不信她,可他们不想早早惹上向家,太麻烦,别到时候那向家的真不在意这个omega的死活,反倒把他们自己赔进去。

  于是,时星予获得了新的倒计时——一个月,十万。

  如果说追债的让她决定对向晚沉守口如瓶,那么林澜和时登越便是那个让她产生分手想法的罪魁祸首。

  “你认识向家人?向氏集团的那位继承人?”林澜大力掰过时星予的肩,“你为什么不早说?向家、向家一定可以帮我们的。”

  时登越扒着她的脚,浑浊的眼里全是贪婪的影子,“小予,你去求求他们,救救爸爸。”

  “我不知道她是向家人。我只是她的租客。”时星予撒了谎。

  “没关系的,你去求她。”林澜抓着她不放,在她白皙的手臂上勒出道道指印,“她能帮我们的。”

  “实在不行……实在不行,我去。我去找她。”

  “星予,你不会看着爸爸死的是不是?我欠的这些钱,对于向家来说只是毛毛雨……”

  “向氏……向氏集团的地址是……”

  “有了向家做靠山,我们有救了,有救了!我和星安不会再受苦了,不会受苦了……”

  “我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时星予感觉到窒息,时登越和林澜的话扼住了她的喉咙,将她肺叶里的空气全部榨干。

  她夺门而逃。

  回到家里,闻着那隐隐约约的花香,时星予哭了一场。

  无声却崩溃。

  在等向晚沉回来的那几个小时里,看着秒针一圈一圈地转动,听着手机不断地震动声,时星予前所未有的冷静。

  她想好了。

  她要和向晚沉分手。

  她不会让时登越和林澜吸向家的血,她不要向晚沉进来,进到她那千疮百孔、烂透了的生活里。

  她会自己锁住那些肮脏的命运。

  于是,从那一天起,时星予开始逐渐疏远向晚沉。毫无征兆的,毫无理由的。

  而忙于接手集团的向晚沉哪怕感觉到了端倪,也分身乏术。

  言语永远是苍白的,就算她前前后后问了几十次为什么,也没得到时星予的正面回答。

  第一场冬雪飘下来的时候,时星予提了分手。

  向晚沉还是问她为什么。

  时星予在那一刻冷静到有些漠然,她说:“因为我怕你。你伤害过我,我怕你。”她拉下衣领,露出了那个扎在向晚沉心上的伤口。

  “我的信息素安抚不了你的易感期,而你高浓度的信息素会伤害我。”

  “这样太累了。”

  “我也配不上你,我只是一个普通的omega,无法承受和向氏未来掌权人在一起,时时刻刻被别人的评头论足。”

  “我知道豪门有豪门的游戏规则,你身边应该是一位更优秀的omega,而不是我。”

  “阿……,晚沉,抱歉。我克服不了这一切。”

  “我们分手吧。”

  向晚沉觉得这一切根本不成立。她不接受。

  她无法想象上一秒还在问她讨要信息素的时星予,下一秒会同她分手。

  可在她还没说出任何一句话来之前,时星予已然拖着行李转身。

  她走得头也不回,甚至没有带走可乐。

  客厅里回荡着可乐焦急的犬吠声。

  而向晚沉双手抱着腰,看似不在意地勾了勾唇角,轻描淡写地说:“别喊了,她走了。”

  半晌,她低垂下头,哽咽着呢喃:“她不要我们了。”

  后来魏微也曾问过她为什么没有去找时星予。

  向晚沉回答了三个字——不知道。

  也许是身为顶级alpha那可悲的自尊心,也许是她根本不相信时星予会真的离开她,又或许……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反驳时星予分手时的那些话。

  日子还要继续过,她搬离了那套房子,正式接手了集团。

  她每天忙得没时间睡觉,也不再浪费时间去思考和时星予的那段感情。

  唯有当魏微告诉她,时星予原来早就办好了退学手续,一切才有了真实感。

  向晚沉觉得痛,哪里都痛,骨骼被过往那些太过美好的回忆碾碎。

  心脏也疼,说不出的疼。

  她慢慢蹲下去,抱紧了自己。

  身影像极了分手那晚,时星予拖着行李箱在路口痛哭样子。

  她的信息素溢出来,结成了一张网,一张生人勿进的网,将自己笼罩其中。

  魏微听见她反反复复地喊时星予的名字,又一遍一遍地问为什么。

  向晚沉没有哭,而是狠狠吐了一场,吐到没有东西可以吐。

  魏微安慰她说,初恋难免痛苦,其实过去了也就好了。下一个更乖。

  可向晚沉知道,时星予带走的是什么。

  她不禁在想,等到这段感情真正过去,再见面时,她会同时星予说什么。

  是一句“好久不见”,还是一句“时星予,你过得好吗?”

  又或者会风轻云淡地问一问时星予——

  “时星予,你后悔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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