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的社会很古怪,说它崇尚儒家文化,注重道德教育和熏陶,却又将端正方和的思想矫枉过正,过分尊崇等级尊卑制度,走向了“以和为贵”的反面。

  至少宋时真看到的,是整个社会强调的下级对上级的绝对忠诚和服从。

  家庭里,父亲的家长形象成为妻子和孩子的效仿的对象;社会中,下属和上级又构成了绝对的从属关系;而在学校里,变成了后辈对前辈的点头哈腰。

  中学时被学姐言语攻击,入了行被前辈抢走化妆师。每一个韩国人的一生,一定和她一样绕不开那些社会欺凌。

  她永远记得当初那个救了自己的男人留下的话——

  “当你弱小的时候,人人都会想要踩上一脚。所以,要强大起来。”

  装作不好欺负也罢,其实只要有一个反抗的动作,就是在对世界宣誓你的态度和底线。

  所有的一忍再忍只会让那些臭鱼烂虾得寸进尺。很多时候亮明态度也许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何苦为难自己憋屈成一个包子?

  倘若是玄秀雅,应该也不再想过这样博取关注的人生了吧?

  想至此,她闭了闭眼,干脆利落地承认道:“是,我的确撒谎了。”

  那一瞬,郁结胸口久矣的浊气一涌而出。

  她垂着眼睫,眉梢舒展开来。

  诚实不是简单的事,每个人都会有拼命隐藏自己的时刻,可是玄秀雅却平静地承认了。

  实验室里静谧无声,只听得女孩子柔而韧的声音穿来:“我是和小恩姐住一个社区,之所以欺骗大家是有原因的,我不期待你们可以理解,还是非常抱歉,给大家带来了误会。”

  “但是,基于我和学姐们的关系并没有亲密到可以互揭伤疤的地步,因此希望你们管好嘴巴,谢谢。”

  没有半点起承转合,一次性把话说了清楚。

  所以别再拿这些破事干扰她了。

  此刻,众人的表情异常精彩。没人想过玄秀雅会这么干脆、丝毫不挣扎地认下撒谎一事,互相望着对方的眼色不敢吱声。

  张元虎像是看呆了一般,发出了一个感叹词。

  延宇英适时地敲了敲桌子,轻咳一声准备讲解注意事项,宋时真松开紧握的掌心,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后半截课竟然除了玻璃器皿的碰撞声,连人声都听不到了。

  下课铃响,二组的女生们归置好器材,推搡着想要从后门溜走,却被背着单肩包的男生堵在了走廊上。

  男生双手插着口袋,淡粉色的休闲衬衫衬得他的肤色异常白皙细腻。

  “向玄秀雅道歉。”都景锡抬起头,幽黑的瞳孔恍若盛着一汪寒潭。

  “……呀,都景锡,如果连你也这样我们会伤心的。”带头的学姐双手抱臂,暗含警告的眼神在接触到男生的视线后消逝得无影无踪。

  一旁的女生好了伤疤忘了疼,翻了个白眼道:“我们也没说错啊,陈述你们一起回去一起回来的事实而已……”

  都景锡看见了从后门走出的女孩,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腕。

  下一秒,她们听见了男生与此前不同的清澈好听的声音传来:“一起吃饭吧。”

  宋时真正戴着耳机背诵着方程式,她顺着男生紧实的臂腕向上看去,正要摘下耳塞,却被他捂住了耳朵。

  都景锡侧了头,望着那群嘀嘀咕咕的女孩子,声线毫无起伏:“睡没睡,好像和你们没有关系吧?

  编排流言的时候,麻烦你们过过脑子。”

  他松开手,转身拉着什么也没听见的女孩离开。

  ——

  初秋的天空寡淡的很,校园内古朴的行道树展露着微微绿意,间或不时地在打着旋儿的秋风中款款落下几片叶子。

  宋时真跟着都景锡站在了食堂前。

  虽然不清楚是什么情况,但碍于她担心自己多说多错,便想了想道:“昨天谢谢你……对不起,是我失态了。”

  这话说出口她也觉得别扭,顶着这张毫无攻击性的美貌脸蛋,总是担心都景锡会误解自己。

  这种感觉让人很不舒服。她向后挪了挪脚步,随时准备打招呼离开。

  “既然抱歉,请我吃顿饭吧。”

  ?

  宋时真正想委婉地拒绝,被他拉进了食堂。

  后面的情节就有些微妙了。

  都景锡端着餐盘坐在了她的对面,人声鼎沸的食堂里登时呈现出了诡异的和谐用餐声。

  都景锡向来是个孤立全校的男人,她也不介意成为孤立全校的女人。于是两人的座位像是有了一道空气墙,两人安之若素地用餐,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暴食症是一种心理问题。”

  满脑子都是妹妹的话,都景锡没怎么动筷子,撑着下巴看着对面的女孩。

  她取过自己身边多余的筷子,反手灵巧地将头发盘绕起来,露出了优越的天鹅颈线条。几缕发丝低垂着,她伸手拂过,吃起食物来秀气优雅,让人看了就很有食欲。

  如果玄秀雅去做吃播,和景熙相比,后者可能只能靠“价格昂贵的菜”作为噱头吸粉了。

  都景锡晃神,为自己的想法失笑。他别过头去喝了口冰水,又往她的炸酱面里夹了块糖醋肉。

  宋时真挑眉,顺着男生好看的手指望了去:“让我请你吃饭,怎么都给我了?”

  都景锡掩饰道:“没食欲了。”

  宋时真抿唇,万分不舍又极度克制地推开了那份糖醋肉。

  可能因为秀雅曾经暴食的原因,尽管这些天她也在控制,但食量还是有些夸张,不吃就会饿,好像身体里每个细胞都要饿疯掉。坐在图书馆里也只敢选择偏僻的位置,总是担心肚子会叫……

  吃了的话就会控制不住,好像必须要让食物撑开肋骨才会善罢甘休。

  也许是催吐的副作用,每次吃完饭如果强忍着,胃里会翻涌起不适感。所以这些天她几乎独来独往,一人吃饭、自习。

  此刻面前诱人的中餐像是在对她招手,宋时真咽了口口水站起身,不自然道:“我去趟洗手间。”

  都景锡微怔,起身直接跟了过去。

  他静静斜靠在墙壁上,不安地望着手机。

  五分钟。

  十分钟。

  十二分钟……

  都景锡眉心微蹙,拜托了一位路过的女生帮忙进去问了问,得知除了玄秀雅外没有别人,他直接冲了进去。

  只有最里的隔间半关着,他有些心慌,一把推开了门。

  玄秀雅跪在地上,大口的喘着气。

  都景锡替她拾起滑落在地的手机,直起身时,脖颈处蓦地一凉。似有一颗水珠顺着他的颈动脉缓缓滑落,滚入衬衫的领口。

  他抬起头,玄秀雅的双眼有些微微发肿。

  他可以合理推断那是一滴生理盐水。

  虚朦的视线里,都景锡柔软的衬衫被汗水浸湿,微微透着肤色,以至能看到他起伏的胸肌。

  心跳到了喉咙口,宋时真拍着胸,遮掩着不知看向何处的视线站起身。

  没有催吐。但是她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惨白着脸,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皮肤上,整个人虚弱得如同那缕熏香散发的轻烟,好像下一秒就会消失般。

  都景锡闭了闭眼:“我是担心……”

  宋时真方才强压下去的酸意又泛了上来,她捂着嘴跌跌撞撞地冲向了水池,干呕着,直到眼睫上沾满了水珠。

  都景锡拍着她削薄的脊背,一颗心紧张地绞着。半晌,一贯清淡的声线有些哑,他抓紧女孩的手腕道:“跟我去医院。”

  宋时真缓了缓,视线终于清晰了。她靠在台前,声音微不可闻:“帮我保密吧,都景锡。”

  去医院治疗也没法根治,这是心理作用的历史遗留问题,只会浪费时间。

  尚未来得及反驳,突兀的手机铃声响起。都景锡划开接听,那头传来了都景熙紧张的哀嚎:

  “哥……完蛋了!你今天不要回家了,爸爸发现了你的开房记录……你被郑室长拍到了!笨蛋!”

  都景锡尴尬地将手机举远。

  “让秀雅姐小心,谁知道郑室长会不会找到她扔支票……”

  都景锡直接掐了电话,按下了关机。再抬起头时,耳朵已经红透了。

  明明该是尴尬的事情,宋时真咬着唇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在家庭方面,他们还真是一类人,无依无托,一样的孤独。

  明明极度狼狈,她弯弯的笑眼里却浮动着稀碎的星光。恍若寸土不生的荒漠里开出的一朵向阳花。

  都景锡站在原地,听着心跳声渐渐地放大,如同波澜不惊的水面上被投下了一颗石子,一圈一圈漾开了柔软的纹路。

  他低垂着头挽唇,眼睛里是纯粹的笑意。

  ——

  一周后,专业课期中阶段测试的成绩下来了。

  以地区第一名成绩考入韩国大学化学系的姜美莱拿了第三的事被金灿宇在共同课堂上大肆宣传,言语间都是满满的自豪感,让姜美莱非常苦恼。

  她试着鼓起勇气想要和金灿宇划分清楚界限,几次话到嘴边都被他无耻地逼退了。

  男生们纷纷涌到姜美莱的座位旁夸赞着她,被小恩姐扬手劝退了一批又一批。

  崔正贤挠着下巴好奇道:“可是第一第二是谁啊?”

  教室后门打开,都景锡和玄秀雅一前一后地走进来,分别坐到了教室两边的座位上。

  金灿宇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没有说话,高艺娜捧着脸笑道:“哎第一当然是我们都景锡啦。”

  “第二呢?”

  高艺娜变脸如翻书,对着玄秀雅的座位抬了抬下巴:“啊,那个倒胃口的女人。”

  “玄……玄秀雅?入学明明是中等成绩啊!”

  “人长得美学习还这么刻苦,突然觉得玄秀雅好棒……”

  “不像话,这个倒胃口的能拿到奖学金?怕不是都景锡给她’补课‘的喔……”

  一阵恶心的坏笑传来,姜美莱被他们夹在中间,尴尬地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翻书的女孩。

  让姜美莱没面子?

  金灿宇转着不大的眼睛对着崔正贤招了招手:“下下周就是庆典庆祝活动,不如……”

  彼时,包藏祸心的金灿宇尚不知道,他的作死行为将成为化学系每年津津乐道的话题之一,而他本人,也会在每年的庆典活动中被作为反面典型拉出来公开处刑一次又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是心动呀~糟糕眼神躲不掉~感谢在2020-03-2100:31:50~2020-03-2200:45: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