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追带他来到山上一所教堂后的一间小房间里。房间不大,一张茶几,一张沙发,外加一个床铺,便将房间塞满了。勉勉强强地,在茶几前面,摆放一台小小四方的电视机,与茶几的边缘相抵着。房间收拾得很干净,茶几上放着一本圣经还有一个耶稣小像。
白追说他以前在教堂里工作,就住在这个房间。蓝瞬洺担心他们不请自来,房间现在的主人发现了会不开心。白追让他放心,那个牧师人很好,不会说他们什么。
白追买来的片子,封面都是漂亮的西方女人和英俊的西方男人,看得出来大多是爱情电影。
他们放的第一部 片子是《乱世佳人》,这部电影很长,看了很久都看不完似的。蓝瞬洺以前从没看过电影,只有来到香港后,从茶餐厅里的电视机里偶尔看过一点,却从没完整地看完一部。因为四叔经常要切换到赌马的频道。
蓝瞬洺现在可以从头看一部电影。和白追坐在沙发上,他看得津津有味,甚至忘记了最初的学英文的目的。
白追说这部电影,他读大学的时候,老师放给他们看过。
蓝瞬洺惊讶地问:“你读过大学啊?”
以前他见到读高中的就觉得很厉害了,没想到身边还能认识到一个读大学的朋友。
白追挠了挠头:“去……偷偷去听过他们上课。你知道,这里的人个个学历高又聪明,不一直学习的话,根本不能进步。所以我只能假装是学生,进去偷上他们的课。”
“你说得对,所以我就努力学英文。”他眼睛盯着电视机里那些穿漂亮洋裙,舞会上跳舞的小姐太太们,“我听人说,如果能去美国,就一定能赚到大钱,那里的机会比香港还多。他们说,美国遍地都是金子,还有一座大金山。”
“骗人的。那些洋鬼佬想骗我们去当廉价苦力,编出这些谎话来。要是真的满地是金子,他们还需要去侵略别人吗?”
蓝瞬洺像是被他点醒了:“你说的也是。那这么说来,洋人骗人的花样真多。”
蓝瞬洺感觉白追总能说出很有见识的话,虽然白追和他一样是在这里打工的外地人,可他总觉得白追和那些读过大学的人一样,什么都会,什么都知道。
之后的日子,蓝瞬洺常常跟白追来这里看电影。有一次他们推门进来,遇到了那个洋人牧师。蓝瞬洺以为打扰到主人,尴尬地想要道歉。白追却大方自然地和那个牧师讲起英文,那个牧师说了句“sure”,起身将房间让给他们。
久了之后,白追不仅会给他放美国电影,也会放一些香港的武侠片,法国的文艺片。
有一次他们放了一部电影叫《初吻》,蓝瞬洺觉得电影里的女主角漂亮得不得了,那首叫《reality》的歌也很好听。此后蓝瞬洺常常要看这部电影,因为想听里面的歌。
后来,白追便将这首歌录成磁带,送给了他。
蓝瞬洺说很谢谢他,拿到那盒磁带,像拿到宝物似的。只是他根本没有播音机,也舍不得去买。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这份磁带很珍贵。
蓝瞬洺如今感觉每个礼拜最快乐的日子,就是和白追去教堂看电影的日子。
他在这个多元复杂的大城市里,一个人,很孤独,想要有人陪伴。白追是他唯一的朋友。
一天夜里,他们在教堂里看完电影正要离去,天上却下起大雨。他与白追没办法,只能再坐回沙发上,又放起一部爱情电影。
下雨天,窗户半关着一半,开着一半,雨水拍打在窗帘上,整个房间氤氲着一股湿气,虽然没淋到雨,蓝瞬洺却感觉身体已经湿漉漉了。
房间的电灯泡闪了两下灭了,只剩电视屏幕里透出的蓝光给予这个房间亮度。
他和白追好像都没在认真看电影情节,都在感受这个昏暗房间里又粘又潮的湿气。
电影里的男女主又接吻了。蓝瞬洺在这些电影里,看了无数个接吻。刚开始还会脸红心跳,现在却觉得似乎很平常一般。
身子挨着他的白追问道:“你和你女朋友有没有接吻过?”
蓝瞬洺怔了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没有?”白追替他把答案念出来。
“……我们还没结婚,我怎么能亲她?”
白追笑了一声。
蓝瞬洺不知道他笑什么,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
“就是说,你长这么大都还没亲过女人?”白追扭过头来,凑近他的脸问。
“你亲过?”
“亲过啊,亲过我妈。”
“这哪里算?”
“那不然得亲谁才算?”
“起码得亲……除了你的亲人以外的人。”
蓝瞬洺说完这句话,白追便对着他的嘴唇亲下去了。
蓝瞬洺一下子傻了,脑子里的思维,突然之间都被人抽走了似的。
等他傻完以后,他才慢慢反应过来,白追对他做了什么。他吓得推开白追,错愕地张大眼。
男人怎么可以亲男人呢?
是,在香港这样的情况很普遍,初时他知道有这类人存在,也很惊讶。尽管现在他已逐渐适应这种现象,但他从没想过自己会……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白追被他推开后,没有再有下一步行为,而是安抚他似地说,“你放心,你不喜欢的话,我不会勉强你的。”
蓝瞬洺眼神里的错愕渐渐没了,转而被复杂纠结的情绪取代。他好像也没有不喜欢白追,可他,他就是觉得不行,不可以,不能有这种事。
“看来你不讨厌我。”白追又进一步靠近他, 捧住他的脸,又一次轻柔地吻了吻他。
蓝瞬洺觉得自己可能是魔怔了,竟然默许他的行为。他竟然,和一个男人接着吻。
他脑子里猛地想起青梅竹马的身影,急忙阻止白追更进一步。
从沙发上站起来,看了眼窗外,蓝瞬洺说:“雨停了,我得回去帮四叔收摊了。”
他着急要离开这个房间,怕再待下去会发生更不得了的事情。
“等一下。”白追喊住他。在一张纸条上写上一串号码,他走向蓝瞬洺,将那张纸条塞进蓝瞬洺的口袋里,靠在蓝瞬洺耳边说,“我工作地方的电话,有空打给我。”
“那个是一块六毛二啊,你怎么记成一块六毛四这么离谱?”
“哦哦对不起!”
“那边的客人点的是芝士西多士,不是菠萝包!”
“对不起,我重做一份。”
“你怎么搞的,最近总是魂不守舍的?昨晚看三级片了啊?”
蓝瞬洺最近工作总是心不在焉,以前很少犯过错的他,现在不管是在交易所,还是在茶餐厅,都会把“一”做成“二”,把“三”写成“四”。
他将白追给他的那张电话号码,拿出来,反复看上面的那串数字。有几次,他鼓起勇气去电话亭,号码按到一半,便又挂掉。
他实在不知道该拿什么借口给白追打电话,白追这几天也不来找他,像是故意等他主动打电话一样。
发工资这一天,蓝瞬洺买了几盒英文歌的磁带,还有几本书。他想拿这些去送给白追。
蓝瞬洺认为白追是他在香港唯一的好朋友,如果不是白追,他可能到现在还是一个人。白追送了自己很多东西,自己也该送他一点东西。
他打算周五的下午请假,直接去白追工作的地方把这些东西交给他。蓝瞬洺似乎有些怕再踏进教堂的那个小房间。
周五早上,蓝瞬洺见到交易所里的孟先生开着车来。他站得远远地,不敢走上去,怕打扰到孟先生。
跟着,他又看到孟先生身后跟着白追。
蓝瞬洺颇有些讶异,更让他讶异的是,孟先生和白追似乎很熟的模样,很自然地聊着天,讲着话。孟先生脸上不时流露出无奈。
二人很快就走进交易所了,蓝瞬洺心里疑惑着白追和孟先生的关系,又觉得有可能是自己看错了。
下午请假前,蓝瞬洺终于拨通白追给他的那串电话号码。
接电话的是一个大妈,蓝瞬洺说要送一些东西过去,大妈以为他是快递员,于是告诉他地址。
“深水湾56号”,蓝瞬洺心里默念这个地址。他坐着巴士,来到山腰的公交站。之后提着那一袋子磁带和书本,走了颇长的一段山路。
深水湾56号……
他找着这个地方。
终于看到挂着“深水湾56号”的牌子,蓝瞬洺静静地伫立在了道路的另一旁,他犹疑着没走过去。
这是一栋比中环那个圣约翰教堂还要大的豪宅,里面有游泳池,有花园、喷泉,还有一片青青大草地。蓝瞬洺依稀看得见,草地上有几个人正在骑马。这个场景,曾经他只在那些白追租来的电影片里见过。
白追工作的地方就是这里吗?他在这里做什么样的工作?
这时,别墅的大门开了,一辆蓝瞬洺熟悉的豪车开了出去。他从车窗望见,驾驶座上坐着的人,是华人股神孟先生。
这里难道就是孟先生住的地方?蓝瞬洺想起今早看见孟先生和白追出入交易所。白追是跟着孟先生工作吗?
蓝瞬洺脑子里诞生出了无数的猜想。
他终于走过道路,来到别墅面前。他按下别墅的门铃。那个接电话的大妈来了,这里连佣人都比山下的工人还有气势。
大妈问他找谁,蓝瞬洺说找白追。大妈说什么白追黑追的,这里没有这个人。
蓝瞬洺说不可能啊,明明电话就是这个电话,电话里的人说的就是这个地址。
他和大妈僵持不下,这时,草地上一个人骑着马匹奔来,大声喊:“五婶,那是找我的!”
大妈这才说:“原来你是二少爷的客人啊,”开了门,“请进吧。”
蓝瞬洺傻住了。门开了,但他没进去,仍是站在门口。
骑马的人从马上跳下来,朝他奔过来。
白追脱下帽子,笑着问蓝瞬洺:“你怎么过来?”
蓝瞬洺说:“我……”
这时,另外两个骑马的人,马蹄缓缓地来到他们面前。坐在一匹白马上的西方女人,喊了一声“Meng”,跟着讲了一串法文。另一匹马的马上,则坐着一个同样笑得很开怀的西方男人。
白追转过头去,也用法语和他们说了一串话。跟着那对法国男女仰头哈哈大笑,骑马离去了。
“你走路过来的吗?”白追看了眼蓝瞬洺脏掉的帆布鞋,问。
适才晃神了的蓝瞬洺,此刻有点呆愣。他摇头说:“坐巴士。”
白追从没坐过巴士回家,所以不知道到这里的巴士,只能开到山腰的巴士站。从山腰到这里的这一段山路,蓝瞬洺的的确确是用脚走来的。
“进来吧。” 白追说。
“不进去了,我只请了两个钟头的假,还得回去工作。”蓝瞬洺提起那袋子东西给白追,“这个、这个给你的。”
他现在的心情,没有带着它们来到这里时好了。他甚至觉得,这些东西对白追来说,简陋得像回收品。
“这些是什么?”白追翻了一下袋子里的东西,“英文磁带和书?谢谢,你进来吧。”
蓝瞬洺仍是说不进去了,转身便说要走了。
白追又喊了他一声:“你是不是怪我骗了你?”
蓝瞬洺默了少顷,说:“不是,我改天再来……吧。”
虽然是这样跟白追说,可蓝瞬洺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再来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