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浅 ◇

  ◎他的境界◎

  等晚上睡觉时, 方才谈话被他们默契忽略。看到房间中央摆放的大床,丁玉在房门口扔下句我睡沙发离开。自知现在不能追上去,李墨安坐在床沿思索, 不知道哪句话让丁玉觉得不舒服。

  这片别墅区环境保护做得不错, 方圆几里污染源都很少, 夜深人静时甚至都能看到夜幕繁星。

  丁玉静静坐在小花园里,试图去回忆自己丢失的那部分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少年说的电梯他毫无印象,最多勉强记起在服务中心前的小广场初见。

  那天阳光还不算照眼, 甚至都算得上明媚。递到丁玉手中的素描似乎还带有李墨安的体温,令他险些握不住那张薄薄的纸。

  那幅画......

  念及,丁玉起身回到屋内,在摆在墙角的收纳箱里找到了画。

  表面看上去与其他素描没什么区别,就算他不懂美术但艺术在某些方面相通。

  他偶尔见过艺术学院的学生画的画, 说不上来难看但要让他去夸好看在哪里, 丁玉多半是无语凝噎。

  可他却能感觉出来少年画这幅画的心情,甚至能捕捉到那天上午的气温与阳光。

  丁玉怔怔对这张画出神,心中乱如麻线, 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这股感觉宛若被透明的纸包裹, 就算能窥见其心思一二, 却又因种种原因望而却步,最后粉墨褪去黯然退场。

  楼梯突然传来脚步声,惊醒了陷入回忆的丁玉,手忙脚乱将画重新卷起放进筒里,盖上收纳箱的刹那少年略带困倦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哥哥还没睡呀?”

  不知道以什么表情面对身后少年, 丁玉低头假装整理东西:“嗯, 明天有课, 预习点东西。”

  “好哦,哥哥早点休息。”说话间李墨安来到身边,将手中的毯子展开。

  布料摩擦声窸窣,丁玉肩头落下张薄薄毯子,少年脚步渐渐远去,直到楼上传来低不可闻的关门声,他才缓缓吐出来口气。

  没有想清这感觉到底什么之前,他总觉得与李墨安的相处有些怪异。尽管他跟很多人都说过,他喜欢李墨安,但这种感觉在他看来还是哥哥对弟弟一种天然的爱护。

  可今晚,无论是少年的目光还是话语,都让丁玉有种内心被看穿的恐慌感。

  与被云修然盯着的厌恶感不同,李墨安的注视令他心中有股说不出来的紧张,在紧张更深处却是有些期待,等期待抵达底部,又是小到忽略不计但又真实存在的快乐。

  他喜欢被那双温柔如海般的蓝眼睛注视,他喜欢眼睛里与其年龄不符的包容与成熟。丁玉收拢披在肩头的薄毯,独属于森林的冷木香扑面而来,冲淡了当年残留在记忆里的烟臭味儿。

  丁玉起身,这才发现身后并不是像往常一样的黑暗。

  就算人离开,李墨安还是在客厅留下盏夜灯,暖黄光照亮了沙发前一小片区域,足以让他不至于摸黑回到沙发上。

  直到看着青年躺下呼吸变得平稳,站在楼梯口的人才抬脚离开。

  一夜无梦。

  连城晴了数日的天今早终于飘来乌云,宋永元拿伞出宿舍楼门,一眼便看到站在公告栏下愣神的人。

  他眼睛亮起,乐颠颠跑到青年身边:“昨天晚上我还跟你发信息来着,还以为你忘了今天早八的课。”

  “嗯。”

  看出他情绪比以往还要低落,宋永元扭头看向公告,原来丁玉是在看有关江开的通报。不知是不是他态度诚恳良好,学校这边下的处罚是记过和警告,但江开也不再学校住了。

  “据说去了很远地方租的房子,他们学院课还多,三天两头来回跑,整个人都憔悴的不像话。”宋永元抹把脸,想起那人眼神里透出的疯狂没敢吭声。

  时间还早,他们也便没有选择交通工具,先去食堂吃早饭。见丁玉也拿托盘放小米粥和鸡蛋,他这才将话题拐到丁玉身上。

  “我还以为你是跟安墨吃完饭才来的。”

  自从丁玉彻底搬出去,宋永元总觉得宿舍空空荡荡过于冷清,不过等六月底很快就是校招,他到时候直接搬去公司住也不是不可以。

  从未跟人聊过未来,他试探询问:“你以后就在模特行业混了?”

  “差不多,”对于这个热心肠的舍友,丁玉还是能耐下性子跟人聊几句,“能混口饭吃。”

  作为全校唯一知道丁玉露脸拍照单子价格的人,宋永元觉得那已经不是混口饭吃的地步,只可惜他因为那件事后不愿再全身出镜,才会导致资金窘困迫不得已搬回旧家。

  丁玉对外都这么解释。

  “安墨呢?还是跟往常一样画画么。”

  “老样子。”

  看出丁玉不想多谈,也没什么立场去猜测两人关系,宋永元低头沉默吃饭。嘴中这口炒饭还没有咽下,鞋跟落地的蹬蹬声由远及近,身边落下款精致包包。

  “我昨天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怎么都不——”

  话说过半,意识到现在最没有立场追问丁玉行踪的就是她们汤家,剩下的话尽数被汤亚咽了回去。

  丁玉坐在餐桌前,像是没听到她讲话似地敲了敲鸡蛋,慢条斯理剥开蛋壳咬下口后抬头:“哦,我以为你会将我住的地告诉你爸妈。”

  本就没睡好的丁玉讲话夹枪带棒,甚至不顾对这些事情毫不知情的宋永元,他满脸冷漠再度开口。

  “等拍完这个片子,下来的钱估计能还清这些年的伙食费。大学生活费我可都退到你卡上了,要是还有什么没算清楚的东西,你短信发给我就好。”

  完全不顾及宋永元能否接受庞大的信息量,丁玉勾起嘴角:“总比在再稀里糊涂被汤叔叔卖掉来得好。”

  一口炒饭塞在嘴里,宋永元嚼也不是吐也不是,坐在原地完全傻了眼。他只是一个周末没有跟在丁玉身边,怎么丁玉跟汤家的关系已经是对簿公堂了?

  这句话像是挣脱不开的诅咒,原本抱臂站在前面的女生不再吭声,沉默盯着丁玉一口又一口喝着小米粥。

  直到学校不大的碗见底,汤亚才艰难问出这两天积压在心中的话。

  “那我们还是朋友吗?”

  她声音不符先前的意气风发,宋永元偷偷抬头,注意到她眼底的青黑后惊讶,他从未见过管院女神憔悴到这种地步。

  这句话音落,丁玉停下手中动作,眼睛透露出一丝疑惑:“你父母做的事情,跟你有什么关系?”似乎觉得这样的回答不够明显,他紧接着又补充了句。

  “将我从地下室救出来的人是你。”

  未料想竟然是这么个回应,汤亚整整悬空两天的心落下,声音也带了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哭腔:“那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也不回信息,我都要以为你被带走了!”

  丁玉后仰身子躲避汤亚挥来的包包,还在发呆的宋永元没躲开接了个严实。

  “安墨不知道从哪搞来堆家具,我只顾着盘问他来着。”

  就算手上的纱布已经去除,可还是能看到隐隐破了皮的血丝,联想当时碎掉的茶壶,汤亚也能大概猜到云修然做了什么。

  “对不起。”

  道歉来得莫名其妙,坐在旁边干饭的宋永元感觉自己就是在听哑谜,完全不知道他们两人在说什么。饶是对汤家抱有些怨恨,但丁玉蛮珍惜他跟汤亚十几年的友情,所以这个道歉他并没有拒绝。

  “我猜测他是将父母的遗产都掏出来买那些东西,就算哄我说几千块钱,我就没见市场有人卖那么极品红木。”

  他的语气听不出责备还是无奈,汤亚不理解那位看不出家底身世的少年为何这么做:“可以领他去店里退。”

  蛋壳跟空碗一并放入托盘,打量里面支零破碎的外壳,丁玉笑笑才开口。

  “或许这样做,不会让他感觉是寄人篱下的滋味。等单子打款我转给他一部分,哦对了,上次想请你帮忙问的事情有着落了吗?”

  丁玉说的是问连城有没有画廊招人的事,他总觉得让人独自在步行街卖画总归不是长久之计,更何况连城夏天燥热到地面能煎鸡蛋,也不忍心看乖生生的少年被晒得跟炭似的。

  “有倒是有,但都要求看安墨画的怎么样,毕竟人家不是做慈善。”汤亚用短信传给丁玉张联系名片,顺便备注了负责人的名字与喜欢的画风:“这人喜欢的风格很玄乎,不过有确定消息说,他最近收了几幅大师关门子弟的画作,心情不错才答应看一看。”

  “能看就行。”

  尽管丁玉不懂画,但对李墨安的滤镜让他觉得少年画的就是最好的。正巧宋永元总算放下勺子,他们一行人起身出了餐厅。

  连城布局就像一张摊开无限扩展的大饼,每个区都有地标性建筑。

  除了老城区的筒子楼与小吃街,位于新城的便是堪称观光式公寓的楼盘,足有几十层高立在城区中央,就像个定海神针。

  在这定海神针的顶层,坐着位容貌已经初具男人气场的少年。他眼神沉着,嘴唇微抿,一笔一画描绘着面前画布上的青年。

  身后白墙上挂了块网格,层层叠叠夹满照片,人物无一例外全是他笔下的青年。足够高的楼层隔绝了外界声音,李墨安不知疲倦画着,眼中的光越来越亮。

  画中只有青年放大到极点的五官,所有细节都被湮灭在朦胧感官之中,更想让人探寻那双哀伤眼神深处的秘密。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领悟老师跟他说的境界是什么意思。

  丁玉就是他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