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朝容答应, 三日后,吴郡县府的议事堂上,她会亲自抱着孙绍出面, 为孙权正名。
周瑜见完了乔朝容,便告辞要去见孙权。
乔夕颜以为,她留下来陪乔朝容就好。乔朝容却是摆手, 催促着她走, “你姐夫不在了, 这孙府的主人便是仲谋,即便你现在不急着拜见仲谋,可作为女眷也总该去见见老夫人。更何况,仲谋未来会是公瑾的主公, 你也应该为公瑾想想。”
乔朝容这样说着,乔夕颜才勉为其难同意暂时离开, 并且表示等见完孙权和老夫人,会再回来。最近这几日, 她哪里都不会去, 就只陪在乔朝容身边。
乔朝容欣慰地应下。
到庭院之外,早有仆役站着久等周瑜和乔夕颜了。那仆役主动上前道:“小的见过周将军和夫人, 我主孙权特派我前来恭迎将军与夫人到慈安堂一叙。”
“慈安堂?”乔夕颜疑惑,小声地重复。
周瑜听见, 体贴地与她解释, “那是伯符与仲谋的母亲吴夫人居住的地方。”
仆役附和, “正是, 二公子现下正在慈安堂为老夫人侍疾。”
周瑜领乔夕颜, 跟着仆役往慈安堂去,顺便询问:“老夫人病了?”
仆役点点头, 莫可奈何地又道:“大公子去了,老夫人哀痛得惊厥过去,这几日都是哭了醒,醒了哭,已经下不来床。二公子怕老夫人一个人待着会胡思乱想,但凡得了空,就都陪伴在老夫人左右。女郎君更是直接搬到老夫人那里去住。”
“那……”乔夕颜欲言又止,本想问,“那我阿姊最近怎么过的”,可话到嘴边,最终还是没说出来。她姐夫是吴老夫人的儿子,老夫人失去儿子,自然也是痛不欲生,另外的儿子与女儿都陪着她也没什么不对。
只是乔夕颜作为乔朝容的妹妹不免会想,这种时候,为什么只有乔朝容是一个人待着,为什么没有人也同样日日夜夜的陪在乔朝容身边。是她这个做妹妹的疏忽,也是一个女子嫁人之后,单独在夫家的无奈。
乔夕颜的面色变得有点难看。
周瑜注意到,悄悄地牵住她的手,捏了捏。周瑜未必清楚,她是在因为什么难过,但是他想安慰她的心是好的。乔夕颜转眸,感激地看周瑜,心里同样,对黄倩也是感激。
还好她不在的时候,她阿姊身边还有黄倩,孙氏其他的人也没有把孙绍抢走。
乔夕颜总算恢复平和地跟着周瑜,去到慈安堂。慈安堂的景致,乔夕颜也没太细看,但她明确地感受到,比孙府的其他地方布置得要素净、淡雅许多。花木都是一些白绿色,没有过多的池沼、假山装饰。
仆役走到门前,做手势让周瑜和乔夕颜稍待,而后自己上前去敲门,声音不大不小地恭敬回禀,“老夫人、公子,周将军和夫人到了。”
片刻后,门内传来一个激动,有些虚弱,但又十分沉稳的嗓音,“快,快让他们进来。”随即,仆役便回首,转而延邀周瑜和乔夕颜,“周将军和夫人请吧。”
周瑜率先迈出步子,乔夕颜跟在他身后。
他们推开门走进去,里面是一间十分宽阔的居室。原本用来间隔的屏风,此时正被两个侍女撤到一旁。内室与外室贯通。外室的茶案旁边,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正跪坐在炉子前,徐徐地摇着团扇扇风,烹煮热茶。
越过少女,往内室的床榻看去,床边是一个端正坐着,背对他们的少年。少年身形颀长而挺拔,两臂微张,正端着一碗热气氤氲的汤药,在喂床上的妇人。
妇人约莫四十来岁,头发间有花白,但还是墨发更大片、茂密些。现只随意地挽着,被妇人背靠枕住。妇人的面容随和,一双温婉的远山眉,和老了即使疲惫、难过,依旧明亮的双目。妇人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褶皱,只眼尾稍有几道细纹。纵然如此,也看得出来,她是端庄、清秀的美人。
周瑜往前走了几步,到内室的床下稍远的空处,回眸看了乔夕颜一眼,而后以眼神示意,指引着她和自己一起,在妇人面前跪下,拜谒道:“公瑾领拙荆乔夕颜见过老夫人。”
周瑜拜完,又抬头来,换而规矩地跽坐好。乔夕颜跟着他,也换了姿势,坐在自己的双腿上。他们毕恭毕敬地对着不远处的妇人。妇人哽咽了片刻,接着,哑声叱骂道:“周公瑾,你这个浑小子,还知道回来……”
她说着,没说完就开始哭。
周瑜听了,态度更温驯了许多,再次一拱手,也是哀伤地道:“伯母,是公瑾的错,公瑾没能陪在伯符身边,照顾好伯符,若是公瑾在的话……”他至少可以在当时,帮孙策当下那一刀。
周瑜垂下头去,语气中又满溢出愧疚。
见他如此,那妇人立马停了停哭,反过来安慰他,“公瑾,你不必自责。策儿的死,无论如何都怪不到你身上。伯母知道,你没能见他最后一面,心里比谁都难过。但是,伯母总希望你能回来得早些、再早些……”
“公瑾,伯母没了策儿,却一直将你和策儿当作双生子一般疼爱。”妇人说完,更垂首以衣袂缓缓地擦拭自己的眼泪。
周瑜静默了片刻。
那侍奉在妇人床前,背对着他们的少年紧接着出声,叹了口气,郑重地对妇人道:“阿娘,大哥临终前说过,不希望你太难过了。如今大哥已经下葬安息,周阿兄回来,就别再提那些伤心的事情。”
说着,他也捏了自己的衣袂,去替妇人擦了擦眼泪。
擦完眼泪,他更轻轻地放下手中的药碗,转过身来,朝着周瑜拱手作揖,唤道一声,“周阿兄。”
他抬起头,那是一张清秀还有几分稚气的脸,眉宇间与孙策有四五分相似,但是更浓眉大眼。漆黑的眉毛聚在一起,黑得发紫。瞳眸呈极深的琥珀色,隐隐泛着幽碧的光。看上去少了几分潇洒飘逸,但要更乖顺老实。
乔夕颜悄悄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也没历史上说得,那么紫须碧眼。
他对周瑜施礼,周瑜从容地颔首接受,而后,等他施礼完,周瑜转了转面向,也向他回礼。只不过这一礼不是普通的作揖礼,而是双手贴至额上,匍匐在地的君臣礼。周瑜叩首,拜他道:“臣周瑜拜见主公。”
这一句“主公”声音不大,但听在孙权那里,已足以震耳欲聋。
孙权本来已经不难过了,无论他因为坐上东吴之主的位置受了多少委屈,他都坚定地告诉自己,大哥不在了,自己要支撑起家里和东吴。所以,掩埋悲伤,努力使自己从容。但是,周瑜的承认,让他仿佛回到了大哥孙策还在的时候,他是孙策和周瑜的弟弟,只要在他们面前随意任性就好。
孙权的眼里,有水光潋滟。他急忙从吴夫人的床边站起来,阔步走近,扶周瑜起身,泫然欲泣道:“周阿兄不必拘礼,兄长让我把阿兄当作老师。阿兄,我很害怕,大哥不在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替他做这江东的主公……我不会,好像也并不配。大哥他明明有绍儿,为什么要把江东托付给我……”
孙权哭着,此时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周瑜见状,反拉着他的双臂,握住,义正辞严地告诉他,“仲谋,你是伯符的弟弟,更是孙伯父的儿子,你本就是可以名正言顺做主江东的。伯符把江东交给你,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如今天下大乱,皇室衰微,东吴需要的是一个足以自立的主公,绍儿他还太小了。只有你,才能为伯符报仇,为孙伯父报仇,为整个东吴的臣民攘内安外,你可明白?”
孙权认真地颔首,“仲谋明白。”这样类似的话,孙策临终前,也曾和他说过。
他和周瑜都情绪翻涌,他更是哭了出来,床上的吴夫人瞧见,赶忙顺着刚才孙权的话茬,打断他们,“好了好了,都说不要再提难过的事情,策儿他已经去了,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都该听他的,为他做他还没有做完的事情。”
“公瑾,你此番回来,应该看见了外面的局势,可想好了应对之策?”吴夫人顿了顿,又问。
周瑜点点头,没说具体的,只道:“伯母放心吧,三日后,仲谋只要如常地去县府就行。我和子布,还有嫂夫人与绍儿会一起将他光明正大地推上那个位置。这也本就是伯符的心愿。”
因为也是孙策的心愿,所以周瑜才会不遗余力地去做。
提到乔朝容与孙绍,孙权心里五味杂陈地嗫嚅一声,“嫂嫂与绍儿他们……”孙权心里对他们是愧疚的。虽然他是受孙策临终所托,但是不可否认,他夺去了本属于孙绍的嗣位,夺去了他们母子的权势、富贵和安宁的保障。
周瑜对此,只想多嘱咐一句,“仲谋,他们母子说到底是你大哥的遗孀与遗孤。他们助你登上东吴之主的位置,固然是有自己的私心和为了实现你大哥的心愿。但是,你作为获益者、弟弟,于情于理,往后对他们母子都该多照拂一些。”
“我和你要一起确保绍儿平安、康健,无忧无虑地长大,直至生老病死。”周瑜紧接着,更是郑重其事地补充。
这里面有嘱咐也有要求。
孙权听着,品味了一阵,而后,坚决地说道:“周阿兄,我孙仲谋今日当着你、母亲,还有香香的面立誓,必定会护佑嫂嫂与绍儿一生。若违背此誓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是孙权的决心,也是孙权作为主公的承诺。
这一誓,肃穆庄严,不容亵渎。
场面上的气氛一时凝重起来。片刻之后,坐在外室的少女贴心地打破僵局,捧了两盏茶,笑道:“说了这么久,周阿兄与周嫂嫂该渴了,喝口茶吧。”
那少女也是一身素缟,唇鼻与孙权长得很像,远山眉、丹凤眼,秀丽之余,还有几分英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