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杰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晚到真正的少年人虎杖悠仁已经抱着靠枕在沙发上睡得一塌糊涂。

  而怜子还在电脑上摆弄着什么。

  看到夏油杰沉默地开门,进屋,怜子问道:“他们叫你去做什么实验了?”

  夏油杰瞥了她一眼。

  “你那些朋友想要知道,咒灵被我收服以后会产生什么变化。”

  “是个有趣的问题呢。诅咒的核心还在,咒力还在。咒灵所失去的,或者被我们控制的部分是什么呢?难道是灵魂这种飘渺的解释吗?”

  “我只是个试验品而已,想知道答案,去问问你的朋友。”

  “肯定还没有定论。”怜子说道,“今天早上才叫你去,哪有晚上就有答案的说法?十天半个月,能得到一个答案就算是好的。”

  她看夏油杰正准备脱下外套,忽然问。

  “你吃晚饭了吗?”

  “没有。”

  “那我们出去聊聊好吗?”

  夏油杰皱皱眉头,转头瞥了一眼口水都睡出来的虎杖悠仁。

  “放他一个人在这里?悟说过,这几天尽量不要让他落单。”

  “就在外面门口站站,不走远。”

  怜子走到厨房,端出一个盘子。

  “虎杖做的,他说特地给你留着。”

  “我不喝酒。”夏油杰看着怜子手肘下面夹着的易拉罐,用加重的语气说,“你也注意点儿。”

  “好呀。”怜子自然而然地忽视了后半句话,“夜宵归你,啤酒归我,正好。”

  “你可别再喝多了。”

  “啤酒不就和汽水儿差不多嘛。这玩意儿我只会喝撑,不会喝醉。要灌倒我,至少五十二度半斤起步。”

  夏油杰又回忆起了当年被硝子支配的恐惧。

  当年他入学高专不久,眼高于顶的五条悟在得知他的术式是和著名咒术师安倍晴明同款的咒灵操术之后,立刻就把他划分为“自己人”,却对没有术式,只会治疗的硝子颇有些瞧不起。

  直到半个月后,硝子踩着五条悟的手,在他们“最强组合”惊恐的眼神中,三十秒吹了一瓶白兰地,喝完还像没事人一样。

  对,踩着五条悟放在桌子上的手,因为这家伙在不自量力的第一杯之后,不仅无下限失灵,连站都站不起来。

  打那之后,涉世未深的小少爷五条悟就对这位女同学产生了莫名的敬畏。

  连夏油杰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他又瞥了怜子准备带走的酒瓶,说。“随你吧。”

  反正他也管不了这个小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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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怜子把虎杖悠仁做的炸鸡排和可丽饼摆在夏油杰身旁的草地上——这儿是公寓楼门口的小片绿化草坪,距离他们所居住的地下室直线距离不过二十米。

  春天茂盛的草地和墙角开出的野水仙花,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色泽。而远处,有几株颇有年岁的樱树,花已凋零,但随风轻摇的叶片别有一番风味。

  “我用微波炉加热了一下,但味道肯定没有刚炸出来酥脆。”怜子说。“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无所谓。”

  夏油杰拿起一块炸鸡,咬了一口。

  “如果我们早上没机会碰面,麻烦你明天告诉那孩子,他做的炸鸡排味道很棒。”

  “一定带到。”怜子打开啤酒,灌了一大口,“可惜当时他不让我用啤酒配炸鸡,明明我昨天没喝多的。”

  空气安静了很久,直到夏油杰打破沉默。他把盘子向怜子的方向推了推。

  “我听悟说名古屋的事情了。真没想过你会选择来这里。”

  “因为其他人说的话我需要听,但你说的话我不想听就可以不听。”怜子说。

  夏油杰愣了一下。

  “没关系,我不介意。”他似乎发出一声轻叹,“每一个咒术师,都是黑暗里独自舔舐伤口的野兽。伤好了,至少表面上看不出来了,才会变回人类。”

  “这大概是人之常情。”

  最深切的愤怒和忧伤,往往不会倾诉给父母爱人,而是只讲给旅行团的陌生人,火车上的同路人,还有路边烧烤摊桌对面的空凳子。

  “任务中死人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也许你很强,但也不能避免。即使是最强的五条悟,也有过没能保护的人。”

  夏油杰顿了顿,用一种空洞的语气强调了一遍。

  “我说的是真话。也许对你们来说难以置信,但他确实有过这种经历。”

  他能理解,越是强大的咒术师,在面对这个残酷现实的时候就越脆弱。而美好的虚假景象破碎的时候,越是那些曾经顺风顺水,没有遭受过挫折的咒术师,就越难以接受。

  “我曾经有一个学弟,姓灰原,不知有没有人向你提过他?”

  “没有……抱歉。”

  “灰原君是很善良的人。”夏油杰发出深深的喟叹,“他总是能把最坏的事情,以最好的眼光去看待。永远充斥着好奇心与动力,他总能比我看到更美好的东西,比我更积极行动,比我更快地发现希望。但是他死了,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

  “那次任务,因那些愚昧的村民摩拜而诞生的产土神,想要杀死一些女人作为祭品。可笑吗?真可笑——明明神要女人作为祭品这件事都是从村民的口口相传中诞生,但他们临到头却没有勇气去完成真正的献祭。”

  夏油杰原本还有些怀念的语气变得越发冷漠。

  “灰原明知道这些,但是还是挡在了中间。不自量力。本来他只要逃走,打电话求救就可以。但最终,他既没有能救下祭品,也没能保住自己的命。”

  “所以,逃跑没有错。”

  “是啊,逃跑,见死不救,不是法律上禁止的事情。可是我不爽。”

  怜子站起来,对着因为光污染,看不到多少星星的夜空比了个中指,高声说道。

  “我TM就是不爽。简直就像我辛辛苦苦培植修剪的花园草坪,结果来了个流氓,蹲在上面拉了一坨一坨全是屎!甚至我在打他的时候,他还倒地碰瓷,说我害他心脏病犯了!我TM要气死了!”

  “你是这样想的啊……”夏油杰仰头看向天空,那里只是一团朦胧的黑,星星也稀少得可怜,“能这样想就好。”

  斥责敌人也罢,斥责命运也罢,甚至是抱怨队友的失误……总之,别把罪责背在自己身上。因为人总是无助的、渺小的。只有会逃避,才不会被世界逼疯。

  “每个咒术师,大概都曾有过这样的心情。”他说,“这不奇怪。哪怕是最强的悟也有过。”

  想要把这个长夜掀翻的心情。

  正所谓,未曾以泪佐餐,未曾长夜哭恸,不足以语人生。

  “这就是你讨厌普通人的原因吗?”

  怜子轻声问。

  过了几秒钟,夏油杰没有回答他。

  “抱歉,夏油,这个问题到此为止吧。“

  但她没想到夏油杰居然回答她了。

  “这是一部分的原因。菜菜子和美美子的经历,是另外的一部分。“

  “但是,杀光普通人解决不了问题。”

  怜子用柔和的声音说。

  “仔细想想,诅咒放大了人性之恶,所以我们更应该阻止把人性放在诅咒面前考验的行为,因为人性根本经不起考验。站在这个角度,我一直觉得,为了对抗诅咒而抛弃人性和底线,反而是落入了诅咒的泥潭和陷阱。”

  “……”

  夏油杰静静地听着。

  山田怜子在劝他,很明显。

  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但她的话比其他人更有说服力,甚至是摄人心魄的魔力——因为她从不否认现实中那些可怕的、黑暗的部分,不会空洞地说着“不要只看见丑恶,抬头看看世界上还存在很多美好”那样肤浅的话。

  她真的在尝试,把那些令人作呕的疮疤治愈。而且每一句话都令人难以辩驳。

  “那么,面对这个问题,如果不代入任何情感因素,用纯理性的方式去思考。咒术师的人口太稀少,几乎没办法构成社会。而且也不能保证,咒术师的结合不会生出无咒力的孩子。”

  “禅院家的啊……”

  “按照现有咒术遗传家族的人口统计,社会、工业、生产……一切都将被摧毁。”她的声音很温和,但情绪却冷漠、坚定,乃至机械,“说实话,无论任何年代,我都不觉得能完全避免普通人的造物——除非只穿着一条虎皮围裙打光胴胴,在深山老林里刀耕火种,靠打猎为生,否则总归会和普通人打交道,或者说,需要普通人的力量。即使是养蚕缫丝的过程,一件衣物的制取,至少也需要三四个产业的支撑。种桑树的、养蚕的、缫丝的、生产织布机的匠人、提花的女工……以现有的咒术人口数量估算,是支撑不了这样的社会的。”

  “是啊。”

  夏油杰曾经就这个问题和山田怜子辩论过。结果当然是完败。

  他强调他的东西大都是从咒术师,或者诅咒师那里买来的。

  可他不知道,那条袈裟的衣料其实是化纤的——纯棉布无论着色性还是抗皱性都不太好,而他所认为的“水洗棉”,并不是水洗过的棉布,而是涤纶。没有他想象中的天然棉花田,只有高高的化工塔中,对苯二甲酸甲酯和乙二醇精确的化学反应。

  山田怜子甚至还说过,棉花的育种、种植、收割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仅仅是施肥,就依赖复杂的化工厂产业链条。

  更何况……把棉花从七千年前的野生灌木,驯化到如今的程度,有多少是普通人做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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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是长久的沉默。

  夏油杰吃了两块炸鸡排,又吃掉一块可丽饼。

  怜子喝完了一整罐啤酒。

  “夏油。”

  “什么事?”

  “重要的情报,你所做的实验,还有所有你知道的非咒术师协助者,最好都不要告诉虎杖悠仁。”

  “好。”

  “他已经知道的内容就算了。但说更多的具体信息,比如人名、研究内容和情报细节,你不能再告诉他。”

  这一句话是命令,构成了怜子和夏油杰之间的束缚。

  “你不相信他吗?”夏油杰皱眉道。“他是个好孩子。”

  “对,他是个好孩子。”

  他甚至想要劝说我们和好。

  怜子说,“所以我主观上信任他,但是客观上不信,我可是冷酷的人呢。“

  虽然两面宿傩不像能做情报贩子的诅咒。但是她依然觉得不保险。

  作者有话要说:

  未曾以泪佐餐,未曾长夜哭恸,不足以语人生。原话似乎是拜伦传里面的内容,这个版本的译者是鹤见佑辅(似乎尚有争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