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

  熹微的晨光刚刚撒下,东京这座城市正在微微苏醒。

  第一班公交开出。

  路旁的小店正在准备售卖早餐。

  经历一整个夜班的社畜们,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近路旁的店铺,吃个热乎饭。然后满足地回家,倒在床上,陷入梦乡。

  而那些通勤时间长的白班社畜们,已经被闹钟惊醒,正抓紧时间刷牙洗脸,并希望在地铁上抢到一个好位置,能闭上眼眯一会儿。

  怜子走出24小时便利店,又看了一眼还在亮着的手机,不经意间露出纷繁的信息提示。

  最上面是她刚刚与夜蛾校长通电话的记录。

  下面则是来自母亲昨天晚上十一点发的短信,以及她的回复。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这边忘记带了一些重要资料,所以还要拖两天。妈妈,别担心。】

  抱歉了,这两天,我有点不太想回家。

  请原谅我的任性。

  怜子把便利店里买的东西放进背包。

  然后她张开双臂,拥抱尚且昏暗的天空,在隐匿的小巷里起飞。

  无人看见。

  没有人抬头看向高处。

  当然,即使偶然有人抬头,怜子也不会让他们看到。

  虽然她的幻术远不如那个敌人,能达到扭曲咒术师思想的地步,但是顺着人的思路,她也能够稍稍造成一些误导和合理的幻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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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多久之后。

  那个怜子曾经担心会被总监会查处,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发生的地下室。

  夏油杰揉着眼睛,打开了大门。

  门铃声响到刺耳朵,可那个昨晚被五条悟送到这里的少年还在沙发上摊成扭曲的姿势睡得正香,似乎完全没听到门铃循环播放的尖锐音乐声。所以夏油杰真的是第一次感觉自己年纪大了——想当年他没去高专之前,睡眠质量也挺好的,至少比现在好。不至于隔着第二道门就第一时间被震醒。

  门外站着的,是另一位高专生。

  山田怜子。

  老熟人了。

  “有什么事吗?”

  “我借你这儿住两天。”

  她丝毫不管房主的意见,径直走进去,把另一个沙发也占据了。

  “这里去高专又不远。”夏油杰说。

  对他们这些能飞的咒术师来说,几乎不到五分钟的路程。

  “我爱去哪就去哪,你管得着吗?你又不是产权人。”

  “……”

  夏油杰没回应,只是觉得对方的状态有点奇怪。山田怜子平时对他的态度不算很友好,但是还从未因为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与他呛声。

  两个人对话的声音不小,终于把虎杖悠仁吵醒了。

  “学姐?你怎么在这?”

  虎杖悠仁茫然地看着对面的怜子板着脸,把背包里的电脑放在茶几上。

  “啊……你也在?”她好像突然才发现虎杖悠仁,答了一句:“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已经天亮了啊。学姐,没关系,我已经睡醒了。哦,夏油先生,早安!”

  夏油杰对虎杖悠仁点点头,转头问怜子道:“你喝酒了?”

  他已经闻到酒味了,似乎酒精度还不低。

  怜子掏出电脑的电源线,对夏油杰翻了个白眼。

  “那又怎么样?”

  夏油杰觉得头疼。

  昨天悟塞过来的小鬼已经够让人头疼了,紧接着又来一个。前者还只能说是个麻烦,后者简直是麻烦的制造机。

  出于某种责任心的驱使,他还是说道:“你从悟和硝子那里学什么不好?学着悟熬夜,学着硝子酗酒……”

  “我乐意,你又不是我妈,管那么宽做什么?”

  夏油杰皱眉,还想说什么,却被怜子打断了。

  “劝你少对我提建议。现在我可不是很清醒,万一我一句话没说好——”

  正在开机的怜子对他冷冷地看了一眼。

  虽然当时立下束缚的过程很仓促,但是两人之间的束缚还是留了很多余地。只要怜子没有明确表示话语的内容是“命令”,夏油杰就不必遵从。但是现在的怜子实在不敢保证自己能清晰地思考每一句话,万一不小心用了祈使句,内容又未经斟酌,后续可能引来大麻烦。

  于是夏油杰不再看她。

  但这时又有第四个“人”不请自来加入了对话。

  “咒灵操术啊,呵呵呵。”在虎杖悠仁的惊呼声中,他的脖颈上突然长出一张嘴,发出两面宿傩的声音:“明明你比她要强得多,为什么要听她的?”

  夏油杰扫了一眼虎杖悠仁。

  “对不起,夏油先生。我在争取控制住他。”夹在尴尬气氛里的虎杖光速道歉,然后猛地朝脖子上那张嘴扇了一巴掌。

  “任何时候都不要相信诅咒的话。”夏油杰说,“我没有生气,这只是忠告。”

  但是虎杖悠仁的一巴掌很显然没有起作用。

  “真是自欺欺人啊!”他用来扇的手腕上又长出一张嘴,“她是有什么束缚控制着你吗?真可笑,咒灵操术其实有很多方法偏移掉诅咒和束缚的操控,你不知道对吗?我可以教你,只要——”

  “谁强就听谁的?两面宿傩你真是个白痴啊!”怜子突兀地大声打断了他,用有些尖锐而响亮到破音的声音快速说:“只会打打杀杀的家伙,到头也就是个双花红棍——一个合格的组织,永远都是脑子指挥双手,什么时候轮得到打手当家作主了?人类进化这么多年,当上万物之灵的地位,难道不就证明脑子强大远比肌肉强大收益更高吗?”

  她突然站起来,对着虎杖悠仁,大声说道。

  “听着,但凡认为肌肉能战胜一切的,都是用肠道菌群思考的低等生物。”

  “……”

  这一次,两面宿傩没有反驳。

  “看,这家伙没话可说了。他甚至不能大发厥词用武力威胁我,除非他承认自己是用粪便内容物当脑子。”

  怜子对着虎杖悠仁嘿嘿一笑。

  “所以,逻辑学是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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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要将能造就死亡的力量称为最强的话,那么最强的力量就在地狱里。

  可那样的力量对于世界有价值么?

  执着于力量本身,从来没有意义,所能得到的不过只是一串不断膨胀的乏味数字。这与一个死期定存的银行账户又有什么区别?

  这或许就是五条悟和两面宿傩的最大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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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怜子喝了酒,但酒精只能让她流露出某些平素里压抑的情感,甚至不是全部。所以还有些烦躁的她,打开电脑,试图用更纷繁复杂的思考冲垮心里的烦闷。

  结果就是,在酒精影响下的大脑无法高速运行,直接停摆。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睡眠质量极差。

  而且没过多久,她就被旁边厨房里的噪音和浑身酸痛唤醒。

  一看时间,还没到早八点。

  “学姐,我在煮乌冬面,你想吃什么味道的,我都可以试着调。”

  “随便。“

  怜子顿了顿,又更正说。

  “那就酸辣,不行就只加辣。“

  “酸辣没问题!“

  怜子晃了晃脑袋,放弃去看电脑屏幕上那些烧脑子的东西,转头对着厨房里的人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虎杖悠仁也许在专注烹饪,过了几秒钟才回答。

  “就昨天出了一点事儿……我在任务里拖了大家都后腿。五条老师觉得我需要有一定的自保能力才能和同学们一起行动。所以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你是来这里修行的?“

  “是的。夏油先生在教我。“

  “夏油杰呢?“

  “他出去了,据说要配合谁做研究……具体是什么我就弄不懂啦。他让我先在这里练习咒力的控制技巧。“

  “那你加油。“

  怜子说完这句话,就坐在沙发上继续发呆。

  直到一碗热腾腾的面摆在她面前。

  “学姐,我觉得最好还是……别喝太多酒。“

  “我知道了。“怜子敷衍地回答。

  虎杖悠仁把自己那一碗放在怜子的对面。

  “也许是我多嘴……我不知道学姐你和夏油先生之间有什么不愉快……但我想他的本意应当是在关心你。“他挠挠脸颊,有些羞涩地说,“有时候……我觉得还是得听从长者的建议,我是说……夏油先生和五条老师这样前辈们的指导。“

  怜子扔下筷子,发出狂笑。笑了足足一分钟。

  这让虎杖悠仁十分困惑。

  “你不知道他以前是个诅咒师啊。“

  “哎?“

  “在人身上种下诅咒,然后靠着装神弄鬼榨取无知信徒的财产。以人体制作咒具,还有这些咒具的走私和非法贩卖。这种样的事情他以前都做过。”

  虎杖悠仁愣住了。

  他实在难以想象夏油杰是个“坏人”。

  “我和他没有过节。只不过他是囚犯,而我是狱卒。”怜子捡起筷子,搅了搅面,说。

  “他教你怎么打架,你就好好跟他学。但是做人的道理什么的,不要听他的。快吃吧,面粘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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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就是长时间的尴尬和沉默。

  直到虎杖悠仁洗完碗,走回客厅,怜子才对他说:“我已经知道了昨天发生什么了。抱歉,之前我们太大意了,没有保护好你。”

  “这不是学姐的错啊。”

  “我有责任。”怜子固执地说。

  “校长先生已经告诉我作为咒术师的危险性了。而且我爷爷……他曾经不止一次对我说,男子汉哪怕死,也要正确地死去。在众人的簇拥中死去。”

  “那可真的是很高的要求了。”坐在沙发靠背上,没个正形的怜子说。

  “五条老师也说过,咒术师都是孤独的。变得更强,足够强,才能至少不孤零零地死在某个咒灵的生得领域里,连骨头都不剩。”

  虎杖悠仁握紧拳头,挤出一个笑容。

  “我只是还需要努力变强才行。”

  “你国文成绩怎么样?”怜子忽然问。

  “哎?我很擅长国文的。”

  “可我觉得你的阅读理解有问题。”

  “是……是吗?”

  “先不管咒术师什么的,你爷爷的要求,明摆着不是让你躺在棺材里当英雄的意思。”怜子幽幽地说,“正常而言……要实现他老人家的想法,虎杖,首先呢你得早点儿结婚,不要拖到三十以后。娶个能生的老婆,儿子女儿都至少来两个。”

  “啊?”

  话题转折太快,虎杖悠仁头上插满了问号。

  “哦,对了,你真的没兄弟吗?”

  “真的没有。我上次已经说过,之后又向爷爷求证过。”

  虎杖悠仁担忧地说。

  “学姐,你别喝太多了。”

  他真的怀疑怜子产生幻觉了。

  “我有数……”

  怜子哼了一声。

  “其次呢,你还得找个好工作,能养一大家子人,至少不能因为买不起肉导致夫妻吵架。第三,你得好好教导你的孩子们,既不能过度溺爱,也不能太冷酷,这样等你老了他们才肯陪着你。”她叹了一口气,“最后呢,七老八十,如果换成是我……希望不要老年痴呆,不要得什么漫长的折磨人的病,儿女孙辈,朋友同事都在,有一个体面的告别。这大概才是一般老人家口中,所谓被人簇拥的,正确的死亡啊。”

  “是啊,听起来真美好。”虎杖悠仁说。

  “所以,别整天考虑死不死之类的事情。想想看,你是第一个能承受两面宿傩的人,你的才能该有多么优秀呢?不要浪费它!”

  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高。

  “你将会成为优秀的人。所以不要只想着死亡,少一些无病呻吟的事情。作为年轻人,你要将全世界的路,作为你已走过的路。你的目光要超过你的视野,你要去设想世界的可能性。”

  虎杖悠仁安静地听着。

  只有喝高了的山田怜子的声音在继续。

  “那是我毕业时,校长的临别赠言。我花了二十年才搞明白这句话的意义,现在转送给你。“

  “……学姐,你还是少喝点酒吧。”

  作者有话要说:

  怜子对虎子说的那段话是历史学家许倬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