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72年。

  壬申之乱。

  这是日本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叛乱。天智天皇的弟弟举起反旗,干掉了他的侄儿,登顶皇位。

  对后人来说,这不过是一句轻薄的记载。但在当时,大规模的战乱引发了灾难性的后果,民不聊生,瘟疫频发,咒灵横行。

  河内国南部,也就是如今的大阪府,战事尤为焦灼。

  附近山区的密林中,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在狂奔。

  她衣衫褴褛,赤着脚,完完全全的底层平民的打扮。在当时,这样的孩子大部分连名字都没有,从生到死,命如草芥,无人问津。

  身后有怪物在追她。

  气喘吁吁,绕过树丛,越过灌木,终于在一处小溪,怪物的触手抓住了她。

  于是她放弃了反抗。

  尖锐的刺穿破了她的胸腹,鲜血四溅。

  待她一动不动地停止了呼吸,怪物终于满意地离开。

  半日之后,已然黄昏。

  小溪边女孩子血已经流干的尸体动了动,艰难地爬起来,麻木地把内脏塞回胸口可怕的大洞,然后用破布般的衣服扎在伤口上,把身上骇人的异状遮盖起来。

  迈着蹒跚的步伐,继续向前。

  她所寄身的小村落,被士兵洗劫后,剩下的只余老弱妇孺。

  然后,死去的人化作怨灵。

  所以,最终所有人都被杀了。

  也包括她。

  只是她还能动。

  而且,只需要几天,她身上的伤口就会愈合。哪怕她已经丢了一部分内脏,哪怕愈合后的形状歪歪扭扭,都没关系。

  如果是心脏被击穿,就变成不需要心跳的怪物;如果血流不止,就变成不需要血液的生命。

  有什么诅咒攀附在她的身上,让她不得死亡。

  而且,仅仅,只是让人不死而已。

  痛苦着,煎熬着,不得解脱。

  她该去向哪里呢?

  战乱。

  野兽。

  饥荒。

  瘟疫。

  这个世界如同地狱,没有一处安全。

  夜幕降临。

  她孑然一身,在山中茫然穿行。密林里,山风呼啸,如同鬼哭。

  直到,看见了一缕火光。

  那是一名看不出年纪的僧人。

  独自坐在篝火边。

  风尘仆仆,但面目祥和安宁。

  在这痛苦的世上,恐怕只有能吃饱穿暖的公卿大人们才会露出这么祥和的表情吧。

  女孩儿心想。

  她躲在树后偷偷地看。

  然后,又转身打算悄悄离开。

  但是那位僧人已然知道她的到来。

  “小檀越,请不必怕。夜冷风寒,一起到火边暖暖身体吧。”

  僧人的声音很温和,如同一道暖流。

  但女孩却拼命摇头,把自己瑟缩在黑暗里。

  她还不能见人。

  会把人吓到的。

  可是,还没等她退出几步,僧人的手就按住了她瘦削的肩膀,丝毫不在意她身上沾的灰尘和泥土。

  僧人蹲下,关切地看着她。

  “贫僧道昭,请不要怕。”

  女孩儿侧着头,拼命想把脸庞一侧的狰狞伤疤藏起来。

  但是僧人已经发现了她身上的斑斑血迹和不自然的姿势。

  “不会有事的,马上就会好了。不要动,放轻松。”

  隔着衣物,温暖的力量流入。

  愈合了狰狞的伤口。

  茫然中,女孩儿被温暖的,但有些粗糙的手拉着,跟着高大的僧人一步一步走到篝火边。

  坐下。

  然后拿到了一小块干燥但沉甸甸的饼。

  愣了一会儿,她蜷缩着,开始像老鼠一样小口地咬着面饼。偶尔,小心地瞥一眼火堆旁静坐的僧人。

  面饼很硬。

  但已经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

  淀粉在口中化作甘甜,小小的火光带来温暖。

  女孩儿终于松懈下来。

  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她又惊恐地看到了那个怪物。

  它又追来了。

  “跑。”她终于张开口发出声音。用干涩的声音提醒僧人说,“危险,快跑。”

  然后她爬起来,用小小的身躯迎向那个漆黑的庞然大物。

  只是没走出两步,就被拉住了。

  “不要怕,平心,静气。”僧人轻轻抚摸着她的头顶,安抚道。

  如同一股热流,从顶心落下,将一切恐惧和不安祓除。

  【佛听受地,心作戒坛,身建伽蓝】

  【行一种之作法,定一种之境界】

  【作法所限定之地,谓之结界地】

  一层黑幕落下,将两人环绕。

  虽然比黑夜更黑,但是却安宁祥和,如同女孩儿记忆中,夜晚母亲哄她入睡时轻声哼唱的歌谣。

  法号道昭的僧人说道:“你站在这里就好,不要出去,这里很安全。”

  “那……您呢?”

  “我去去就回。”

  我佛有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亦有金刚怒目,降伏四魔。

  僧人穿过阻挡视线的黑幕。

  没多久,又走回来。

  衣衫未乱,也未受伤。

  然后,他消除了那道黑幕。

  一切就像在做梦。

  “这是什么?”女孩儿茫然地问道。

  僧人和蔼地为她解释。

  “这叫做结界。”

  看着女孩儿闪闪发亮的眼睛,他柔声问道。

  “仇恨心、贪念、妄念、执念、怨念、痴念……你所见的怪物,乃是人之心魔。你能看见它们,也有慧根,有善根……你愿入我门吗?你……想学吗?”

  女孩儿愣了很久。

  然后她摸了摸脸上的疤痕。

  “可是,我很丑。”

  僧人依旧微笑。

  “佛曰,凡所有相者皆是虚妄。人之身躯,不过皮囊而已。一切宁静,一切定慧,都来自内心。”

  公元660年,高僧道昭在名闻天下的玄奘大师门下修行十年后,从唐国返回日本。

  之后十余年,巡游行善,济世救人,即使刀兵险阻,也没能停下他的脚步。

  他所带来的法相宗也成为日本奈良时代几百年间最为显赫的佛教宗派,并永载史册。

  而当年他在壬申之乱中遇到的小女孩儿早已摩顶受戒,得授法名。

  公元701年,道昭圆寂。

  同年,道昭的弟子,41岁的比丘尼“无相”于奈良飞鸟寺开坛授法。

  她也许不是法相宗的传法者,却是道昭的结界术最优秀的传承人。

  结界术比阴阳道术更简单,即使没有天赋(术式)的人,也能用它来保护自己。

  如果能让更多人学会,就好了。

  这件事,她一直在做。但是,她又能教会多少人呢?

  五十年过去,一代代弟子走出门去,可咒灵依然横行。

  虽然她已经衰老,但是直觉告诉她,她还能活很久。

  只是活得久,又有什么用呢?

  直到公元755年,她在奈良东大寺见到了一位并非术士的高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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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结界最早就是佛教术语。

  历史人物生卒年可能有微妙变动。

  这一卷后面很多章的判词都来自刘可《大明宫》的歌词,我只是文抄公。但是,这首歌实在太适合本文的天元了……

  话说,要写一千三百岁的人不ooc,好痛苦,最近很可能卡文,请朋友们做好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