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黛尔到达医院的时候,医生刚刚拔掉了呼吸机。白布缓缓遮上遗体,房间则留给了家属做最后的告别。

  “他是在睡梦中走的,医生早上给他打了吗啡,让他走得舒服一些。”她的叔父在病房外对她解释道,“肝癌晚期,全身多处器官转移,两个月前查出来的,能撑到现在这个时间已经是奇迹了。”

  “感谢你还现在还愿意来照顾他。”

  “说不上什么照顾——住院这些天的账单还得你来付,我可不付。”西装革履的男人把一沓纸塞到阿黛尔的手里,“话说——你在国外是有赚到钱的吧?”

  “......也只是普通白领水平而已。”阿黛尔接过账单瞄了眼上面的数字,微微挑眉。还好,不至于把她三年多的积蓄都给耗没了。

  “那也不错了。你比你的父亲,比我都聪明多了。”她的叔父苦笑着摇头,“当年我快三十才意识到如果不离开那个小镇,以后根本没有活路,你二十出头就跑了,真是明智之举。料理完你父亲的后事之后也别再回来了,待在哪儿都比待在那里强。”

  阿黛尔没有说话。

  “我明天早上还要去温哥华开会,现在要去赶飞机了,先走了。”

  于是深夜的病房里只剩下了阿黛尔一个活人。日光灯明亮刺眼,她缓缓地吐息,吸气声在病房里清晰可闻。白布下的男人瘦弱不堪,和阿黛尔记忆中那个两米高的壮汉似乎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于是她揭开白布,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胡子拉渣的面孔,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男人闭上眼睛的模样看起来要比醒着的时候顺眼不少,可是看到这张脸的一瞬间,阿黛尔还是回想起了那些无休止的争吵、辱骂,滚满了酒瓶的地板,饥饿寒冷的冬夜,突然破门而入的、拿着刀的面目模糊的陌生人,雪夜的森林,山丘上的饿狼——

  阿黛尔合上了白布,把那些画面赶出了脑子。

  她的叔父临走前还把一个手机交给了她,说是她父亲的手机。

  “万一那上面有什么遗嘱。”

  阿黛尔不相信这个男人会留下什么遗嘱。他向来是个不擅长做准备的人,做什么事情都是一时兴起,也许一个星期前被抬到医院来时都不一定意识得到自己真的快要死了。但她还是打开手机,翻找了一下空空如也的文件夹,然后在草稿箱里面发现了两则短信。

  收件人都填的是她的号码,只不过都没有发出:

  第一则:yomiko还好吗?

  第二则:你还好吗?

  阿黛尔眨了眨眼睛,觉得日光灯实在刺眼得过分。

  她拍了拍停尸床上冰冷的尸体,尸体当然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下辈子记得至少把‘由美子’给拼对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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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列颠哥伦比亚省与育空地区的交界处是大片的国家森林公园,顺着森林公园往下,沿着科迪勒拉山系分化出的狭长海岸线走,左侧美国阿拉斯加州的亚历山大群岛,连绵的岛屿常年吹拂着湿润的西风,滋养了大片的植被和零星人口。

  而山脉的另一侧则是广袤无际的山岭与夹杂期间的荒原。

  阿黛尔在挑拣完骨灰后找了个城市角落的无人河岸把骨灰撒了下去,河水沿着山脉间的峡谷直通外海。她也没机会咨询这个男人想怎样被安葬——不过阿黛尔知道,她父亲一辈子过得最畅快的日子就是在海上的那几年。

  他应当不会介意死后也待在海里的。

  做完这些后她到城里的租车行租了辆看起来早已超过报废期限的越野,加满油后便沿着公路往西北方向开。刚开始公路边还有零星的农场或是小屋,接着就只有无穷无尽的荒野和偶尔起伏的山峦,高纬度的冬天比秋天来得更快,辨不出名字的荒草蔫答答地满地都是,半路上遇到的最大的活物是一只落单的红鹿,混身瘦得皮包骨头,在灰色的草地上慢吞吞地走着,也许随时都会倒地不起,成为食腐者的美餐。

  阿黛尔记得很清楚,很小的时候她偶尔会跟着父亲前往外面的城市,如果自己开车出去需要七个小时,天气不好可能要开十个钟头,而且只有在靠近她的小镇的那段路以及外面城市的路上才有灯,剩下的路段则永远是一片漆黑。

  阿黛尔从上午开到傍晚,终于到达了她的目的地。

  她随便将车在公路边上一停,接着开始走路,路灯稀稀疏疏,衬得远处山丘间落日有几分萧条色彩。天空是一大片通透的红色与金色,她不停地往前走,路边渐渐有了零散的房屋,她脚下的街道也开始向几个不同的方向延展。

  出现第一个商店的时候,阿黛尔停下来买了瓶水。店主是个印第安裔,窗口上挂着招揽游客的印第安人手工编织图腾,脏得看不出原本的色彩。

  阿黛尔从小看到大,从没见过游客会出现在这里。

  她递出钞票,接过水,等了好半天都没有等到找零。店主故作疑惑地看着她:“你还想买什么?”

  阿黛尔默不作声地把水往身后的地上一放,一把揪起了店主的衣领。

  “放手放手!疼疼疼——阿黛尔——阿黛尔!我错了!我错了!”

  “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几年没见到你了吗,一时没有认出来。”店主换上了一副殷勤的模样,双手捧着零钱递到了阿黛尔面前,“你怎么回来了呀?”

  “料理后事,很快就走。”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我想一周前看见救护车来这里拉走杜兰德先生,原来.....”店主讪讪地一笑,“虽然可能有点多余,不过您在这里还是要当心一点,毕竟你当初走的时候和那些人很不愉快,不是吗?”

  阿黛尔独自一人往小镇深处走去。凌乱的房屋编织出了凌乱的小路,脏兮兮的孩童从她腰际附近跑过,眼神鬼祟地偷瞄她的口袋。一些穿着奇特的男人正从镇子外面走回来,他们背上都是长管□□,手上却空无一物——虽然森林警察半年才装模作样地来巡查一次,但现在也也没有猎人真的敢进深山去抓灰狼和灰熊罢了。

  路边的人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聚焦到阿黛尔的身上。相比起周围的环境,即使风尘仆仆赶了一天路的她也过分干净整洁了,在这片灰棕色调的居民区里是个明显的异类。

  阿黛尔没有理他们,按照记忆中熟悉的。喧闹声从街边颇具复古意味的酒吧里传了出来,几个衣衫褴褛的青年坐在屋外的台阶上,正在那边吞云吐雾。

  他们当然不是在抽烟。

  “阿黛尔?我没有看错吧?你竟然回来了?大家还以为你在日本过着逍遥日子了呢。”

  一个尖利的声音从阿黛尔背后传来。

  作者有话要说:

  自然环境基本上都是我胡诌的,是根据最近看的一个北美动物纪录片(?)里那种感觉写的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