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 益州。

  乾元二年,秋。

  杜甫放弃了华州司功参军的职务,经过朋友的帮助,在益州城西买了一块地, 然后搭了一个小小的草堂, 便一直居住在这里。

  日子虽然过的稍微清贫了一些, 但还不算太差, 至少怡然自得。

  天幕正好说道魏晋,他回想起那个在田园生活中十分潇洒快乐的陶渊明,不禁多了几分羡慕,他想怎么会有人把每天种豆除草的事当成一种乐趣呢?

  显然, 杜甫不是个能从日常的生活中寻找到快乐与惬意的人。

  他简直差了陶渊明一大截, 不仅不能成为他那样的人, 甚至难以想象。

  杜甫觉得, 多半还是因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太多了,人生有了欲念, 就不能像别人一样,抛下手里原本应该抓住的东西。

  于是,杜甫常常会因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变得心情低落,有时会忧心国家命运、有时会忧心自己的前途。

  更有甚时, 他甚至担心天下苍生。

  哪怕他自己过的也一点都算不上有多好。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一定算得上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 但是这样的性格, 放在乱世之中,就太悲哀了。

  如今国家不稳, 战事频繁,他总是这也忧心那也忧心,除了徒增烦恼意外,没有任何的好处。

  所以,他羡慕李白。

  人总是会靠近和追随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在杜甫的心里,李白永远浪漫、洒脱、才华横溢,处在一个,他很难到达的高度。

  就连他的思想,他天马行空的诗句,都让人难以企及,更何况是他这个人了。

  在从前为数不多的几次相交之中,杜甫仰慕他的才华,也钦佩他的为人,更羡慕他对于生活那种随遇而安且怡然自得的态度。

  只不过大唐的交通以及消息都很不便利,杜甫也并不知道,他所羡慕的这个人,此时也在经历这一段反复浮沉、起起落落的人生。

  李白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乐观洒脱且无比快乐的,但是潇洒和自由是一种天赋,生来有就有生来没有就没有。

  幸运的是李白有,所以几经沉浮,他依然可以安慰自己。

  不幸的是,杜甫没有,因此在面对人生的坎坷之时,他总是悲天悯人,不仅为自己哀叹也为他人哀叹。

  平等的怜悯和祝福这个时代之中的每一个人。

  最开始,杜甫听见天幕盘点文人,他感到十分的开心。

  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数不胜数,但李白一定在在其中占据一席,杜甫想知道,后世之人对李白的评价。

  李白在当世大唐,已经名声大噪,之前天幕也说过了,他还有着诗仙之名号,杜甫觉得后人对他的评价一定算不上差。

  很久未得到过李白的消息了,上次见面,还是十多年以前,那个时候正值大唐的繁荣顶峰,还不曾发生过安禄山、史思明之乱。

  他与李白还有其他几位诗人四处漫游、饮酒作乐,亳不痛快。

  所以,有时候,杜甫自己也在思考,他到底是在怀念李白,还是怀念年轻时那段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时光。

  更或是,在怀念一个繁荣强盛的大唐。

  不做官的日子,总是有些无所事事,杜甫尽力的把自己的生活经营的好些,也在房前屋后种满了花,让他看上去不至于那么的惨淡.

  闲下来的时候,他也曾很多次的询问天幕:【他何时能写出李白那样的诗】这个问题。

  然而天幕一次都没有回应过他。

  一次、两次、甚至三次、四次都有可能是巧合,那二十次、三十次、四十次还是巧合吗?

  杜甫不知道天幕里面的人在这件事情上面的沉默是不是她委婉的态度,他想告诉自己,他永远也写不出来李白那样的事,还是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来回答这个问题?

  天幕的沉默,就好像杜甫波折的人生,以及迷茫的未来,让人一眼看不到尽头。

  每天需要操心的事情总是很多,所以他选择了转移注意力。

  杜甫是在算不上宽裕,上次送给天幕那二十个“钻石城堡”他也攒了挺久的,除了一日一度现领的经验值小花,他一无所有,也没有什么可以拿给天幕。

  于是,杜甫又觉得人家不回答他,是一件再正常不过了的事情。

  他又一次把自己攒的经验值小花送了出去,等待着一个回答。

  在坚持不懈这件事情上,杜甫一向做的很不错,现在这种穷困潦倒一无所有之际,坚持不懈的意识品质,已经是他为数不多能拿的出手的东西了。

  今天还是没有得到回复,杜甫只好寄希望于天幕可以提到李白。

  他将李白视为知己,虽然他们根本没见过几次,他也不知道李白是否以同样的情感来看他,但有些事情,只要自己报以最大的真诚就好。

  .......

  天幕说道这里,谢安感觉自己被打脸了。

  他千挑万选为谢道韫挑选的婚事和夫婿竟然这么的不招她喜欢吗?

  谢安难以想象。

  只是谢道韫确实很少回家来抱怨,作为家人,他们给她的关心也一点都不够,于是谢安心急如焚,立马让人去送信,叫谢道韫回家一趟。

  谢道韫在收到信之后倒不怎么显得惊讶,只不过谢安毕竟要问她很多的问题,也许关于她的婚姻,也许关于王凝之,谢道韫觉得有些难以应付。

  但她还是听从命令十分乖巧的选择了回家一趟。

  如她所料,谢安早已在家中等着她了。

  谢安倒是不急着进入正题,让人做了些谢道韫以前在家里爱吃的几道点心,像平常过年过节的时候,长辈们劝小辈多吃点那样,不断的让谢道韫尝一尝桌子上放置的几个小碟子里,乘着的糕点。

  终于不用再在王家扮演一个合格贤惠的女当家人,谢道韫也乐得自在,难得乖巧的哄着谢安,他让她尝什么就尝什么。

  只说好吃,不谈正事。

  见谢道韫半天也不问自己把她叫来干嘛,谢安才终于感觉到他们家的教育理念出现了一点问题。

  太聪明的孩子,把什么手段都学了过去,最后拿来用在大人身上。

  谢安看着谢道韫一边品茶,一边把桌子上的点心都吃了个遍。

  西落西山,一阵晚风吹来。

  谢安这才注意到,时辰已经有些晚了。

  终究是他这个做长辈的先沉不住气,他的食指和中指轻轻敲击了两下桌面。

  随后,他淡淡的问:“令姜,你可我今日找你回家有什么事?”

  谢安亲切的唤谢道韫的小字,自从嫁人以后,唤她王夫人的数不胜数,这个家里人常叫的名儿倒是没怎么听过了。

  于是,谢道韫在听见“令姜”两个字的时候,微微一愣,便很快的反应了过来。

  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谢安,反而看着他的神情中露出了一些疑惑。

  长辈有令,她不敢不从,为何要知道谢安找她有什么事呢?或者谢安真的有什么事的话,为何不直接问她,反而要这样,欲言又止,想说不说的。

  她当然猜的到谢安找她,是因为天幕说的,王凝之和她之间情感淡泊这件事。

  但回答的话脱口而出,谢道韫还是说:“叔父,你有话就直接问吧,莫要在这里和侄女打哑迷了,我猜不到。”

  说实话,谢安很希望谢道韫能够猜到,因为这样他就可以直入主题,而不用去找一个切入点了。

  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做长辈的命。

  谢安叹了口气,说道:“那个天幕......”

  才只说了四个字,对上谢道韫探究又平静的目光,谢安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斟酌了一会儿,才有缓缓说道:“那个天幕说的是真的吗?你与王凝之当真不睦已久?”

  谢道韫还真没想到谢安会问她这个。

  “不睦?”她想了想,摇头:“我和他没什么不睦的。”

  如果不是因为住在一起,谢道韫估计话都不会和王凝之说,两个相互不理对方的人,怎么可能不睦。

  谢安不知道她的想法还以为是天幕弄错了,他说:“所以你们的感情很好吗?”

  桌上的绿豆糕不知道是谁做的,甜的发腻,谢道韫咬了一口,被齁的皱起了眉,然后把糕点放下,用手擦了擦手上的碎屑。

  她慢条斯理的说道:“不好,我不喜欢他、他不喜欢我,我们没有不睦,叔父,你会和大街上卖水果的人不睦吗?”

  她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只是把王凝之当做一个每天都会见面的陌生人罢了。

  谢安有些遗憾,他还以为他给谢道韫找的这桩婚事,是天造地设的呢。

  可是王凝之这个人,谢安也是见过的,没什么不良嗜好,是个值得托付的老实人。

  于是,他又问:“那你对他,到底有何处不满。”

  “我对他也没有不满......”谢道韫缓了缓:“确切的说是,我没有对王凝之不满,但是对他身上承载的,作为我丈夫这个角色十分不满,叔父......”

  谢道韫堪堪止住了还要往下说的话,

  她的语气有些不好,她想起当初成婚之前,谢安告诉他,王家的王凝之才华、品貌、家事都和她极其相配。

  但是现在在看,他们两个何曾有过一点点的相配?

  谢安估计不是有意要害他的,王家公子们将王凝之的平均值拉的太高了,让人那一发现一群白鹤之中站了一只独脚的鸡。

  谢道韫忍住自己满心想要抱怨和吐槽的话,只是幽幽的说了一句:“他没有什么不好的,只不过是我没有想到,这世间竟然还会有王凝之那样的人。”

  谢安从她失落的语气中明白了所有。

  谢道韫从小接受最良好的教育,她的兄弟姐妹们个个杰出优秀,她所听说过的王氏子弟同样个个出类拔萃,谢道韫大约从来没有想过,和她生活环境一样的人,竟然会有王凝之这样的实心木头。

  怎么说呢,他没有什么特别不好的地方,只是与自己想象的相差太大。

  谢安沉默了良久,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没有发话,谢道韫自然不敢多说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谢安才说:“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将你嫁与王徽之,或许你跟他要更合得来一些。”

  谢道韫无奈的笑了。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卖是一回事。

  更重要的事,在日复一日的婚姻生活中,谢道韫明白了想象中的人和婚姻,与现实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东西。

  即便当初谢安没有换人,她嫁给了看上去洒脱自由且才华横溢的王徽之,难道现在的生活就能一帆风顺吗?

  未必。

  或许会面对更多更难解决的问题。

  嫁给王凝之至少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他从来不会跑到谢道韫面前来乱晃。

  眼不见心不烦,对这桩婚事的厌恶也就少了许多了。

  谢安和谢道韫沉默的面对彼此,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为难家人并不是谢道韫今天回家的目的,但谢安却在想,怎么才能在不得罪王家人的情况下,让谢道韫能够开怀一点。

  “叔父,您不必在为我的事情操心了,时辰已晚,我先回去了。”

  谢道韫起身像谢安行礼后转身就走。

  “不必操心”这四个字说的容易,做起来却难。

  谢道韫是谢家众多晚辈之中,谢安最看重也是最喜欢的一个。

  他倒是不担心她会受什么委屈,毕竟以谢道韫的性子,若真的发生了什么大事,她或许能比王凝之还扛得住些,而这就是谢安所担心的事。

  他想,天幕肯定不会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把人的名字透露出来,更不会因为谢道韫和王凝之之间鸡毛蒜皮的小事在这里接二连三的盘点。

  谢道韫确实有才,但一定还有什么还会发生。

  就像之前那些看似普通的人,他们的没一条轨迹、每一种际遇,实际上都牵动着当代大事件的发生。

  例如那个明代歌女陈圆圆。

  在吴三桂打开山海关之前,有谁能够想到,一个生活在江南以卖艺为生的歌女,会与外敌入侵这样的事情扯上莫大的关系呢。

  谢安作为丞相,在面对这些事情的时候很是不安,他不知道从自己侄女和侄女婿的身上,到底能揭开出来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于是这种不安就更深刻了。

  ......

  东晋,建安城里的人很喜欢听王家谢家这样的世家大族的隐秘之事。

  人都是仇富的。

  看着别人过的那么好,人生那么的轻松快乐,就算能够产生一些,不那么有攻击性的羡慕,更多的也是嫉妒。

  于是,在知道满门才俊的王家,也会出现王凝之这样差强人意的后辈之时,在知道谢道韫与王凝之之间也会产生不快乐的婚姻时,他们忽然觉得,自己与这些从前连衣角都触碰不到的贵族阶级之间的距离,近了很多。

  但这种亲近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

  只有生活在底层的人才会迫切的想要和上层阶级的人拉近距离,而原本就生活在金字塔间的人,既不可能也不愿意和底层人产生共情。

  所谓的眼界,不仅仅应该是底层人网上看,更应该是上层人往下看。

  不过,对于东晋百姓来说,共不共情的,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也从来不期望能被贵族门阀共情,门阀的享乐以及占据的社会资源,都是底层人省出来的,两者之间本来就是对立关系,那有什么感同身受。

  能够看一看宰相家里发生的令人不快之事,他们的内心也能稍微快乐些。

  于是,每一次天幕的停止,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在期盼她能再次讲解。

  不少人都参透了弹幕和私信的发送方式,一有时间就在催更。

  而不知道天幕具体是个怎样流程的播放方式,且与这些人所出不同时代的叶小枝,每次看见私信和弹幕时,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道怎么忽然多了这么多催促的人。

  看起来很像水军。

  ......

  晚上,谢道韫没有立刻回道王家,反而是在谢府住了一夜。

  就在小时候睡的那件房间里。

  月亮出来,她趴在窗台上看月亮,就仿佛一切都没有变一样,她还没有嫁人,没有成为王夫人,仍然只做谢家那个,才华惊世的“咏絮女”。

  今天回娘家是临时起意,都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谢道韫才想起来,她并没有差人把自己不在家的事情告诉王凝之,更没有留下什么告知去向的书信。

  不过,他可能也并不在乎,甚至完全没有发现谢道韫今天不在家。

  王凝之的心思,都扑向了那些,让他如痴如醉的五斗米教上面去了。每日只知道拜神占卜,哪里还记得自己有位妻子啊。

  和谢道韫成亲之后,王凝之对五斗米教更是信奉。

  虽说以前也信,但毕竟还有现实生活中的事情需要操心,而现在谢道韫的出现,妥善的处理了那些需要人来管理的家务琐事,让王凝之可以完全甩开手脚,心无旁骛投身到自己喜爱的东西上去。

  刚成亲那几天,他闲着无聊,甚至还妄图把谢道韫也拉进他们那个教,每天给她洗脑,叽叽喳喳不知道在云些什么。

  但每次说道“五斗米教”谢道韫都用一种看弱智的眼神看着他,王凝之也就放弃了。

  只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谢道韫对天发誓,她尊重所有人的爱好,以及这个世界上物种的多样性。

  她认识的,信奉“五斗米教”的人,也不止王凝之一个,但奇怪的是,只有他对这个教的沉迷到达了一种难以理解的地步。

  谢道韫的思绪还未结束。

  这个时候,天幕忽然又打开了。

  谢道韫不知道她还想说什么,但她希望她能晚几天再说,晚一天吧,至少等她回了王家再说。

  现在虽然已经让大家知道了谢道韫和王凝之看上去令人艳羡的婚姻,实际上并没有人想象中那么的享福快乐,但好在她也不在乎别人的眼光。

  她只是担心,如果天幕透露了什么应该发生了未来的事情,既会引起她的烦躁,也会引起家人的忧心。

  天幕在夜空中逐渐变亮,随后开始说话,并不在乎谢道韫的死活。

  ......

  但是谢道韫猜错了。

  这次她回家,王凝之没有像从前她不在那样,选择了漠然而视,反而很主动的问家中的侍女,这么晚了她怎么不在家。

  在得知谢道韫被谢安叫走了之后,王凝之甚至皱了下眉头,站在原地自言自语,回娘家这么重要的事,谢道韫怎么不叫她一起。

  他忽视了身旁的侍女见鬼一样的目光,然后自顾自的回到了房间的榻上。

  其实并不是王凝之转性了,或者这的鬼上身了,只不过今天他在占卜的时候,猛然听见天幕中说那些,谢道韫对他不满意的话。

  他才猛然发现自己好像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至少在关心谢道韫这件事情上做的很不够。

  谢道韫对他有点厌烦,王凝之是完全能够感觉到的。

  但他身为丈夫,堂堂男子汉,在感觉到谢道韫对他的厌烦之后,竟然一点都不大度,选择了逃避和赌气。

  跟一个姑娘家计较,尤其还是自己的妻子,他真是太失败了。

  所以今天下午,一个严肃的问题一直围绕着王凝之,那就是,他到底应该怎么解决这件事。

  重新做人的想法在头脑中渐渐展开。

  如何像谢道韫求和的草稿在心里打了一个下午。

  最终到了能够派上用场的时候,却发现人家已经回家了。

  王凝之又觉得自己平日里对妻子的关心太不够。

  或许在谢道韫的眼中,自己确实达不到她所建立的做一个丈夫的标准,尤其是才华、品格方面。

  这种事情是天赋,他没有办法改变。

  但至少性格是可以改变的,多关心一下她,别把家里的一大堆鸡毛蒜皮的事情全部扔给她,等谢道韫轻松下来,写诗练字的时间多了。

  说不定连带着看他也顺眼了。

  王凝之是这样打算的。

  作者有话要说:

  1.《世说新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