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长安后,他没着急进宫,而是先将岑远的遗骨埋在了丞相府院中的桂花树下。

  盛夏时节,桂树的叶子特别茂盛,细小的桂花夹杂在叶子之中,一簇连着一簇,远远望去,仿佛绿叶丛中点缀着碎金,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耀眼极了。

  岑远的遗物,除了一块岑远经常随身携带的玉佩,也都被他埋在了树下。

  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打出斑驳的光影,正午的热风穿堂而过,满树的叶子哗哗作响。

  他闭上眼睛在桃树下静坐了一会儿,用手指一遍一遍地磨允玉佩上的纹路,随后收拾好心情,进宫面圣去了。

  皇帝早就收到了段延年回京了的消息,在御书房已是等候多时。

  段延年先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随后说道:“启奏皇上,微臣无能,并未找到能为岑远正名的证据,不过此次前往边塞,也并非全无收获——微臣查到,奔雷营根本就没有罗平此人!”

  皇帝只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他,半天没有出声。

  段延年不懂他的意思,坐立不安地接受皇帝如针般尖锐的目光。

  半晌后,皇帝轻笑一声,缓缓开口:“朕还当段卿家能查到些什么,原来你这一趟就只发现了这些皮毛的东西。”

  段延年不解:“陛下这是何意?”

  皇帝从书案后走下来,宽大的龙袍袖子与下摆在走动之间相互摩擦,发出了上好丝绸特有的声音。

  皇帝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道:“即使根本就不存在罗平此人,你又怎么能证明他送来的信是假的?”

  “可是微臣走访边塞的军官与士兵,他们均可以证明岑远没有叛国!”段延年咬牙道。

  “朕只问你有没有证据证明信是假的!”

  “难道送信之人的身份可疑这一点还不够吗?!”

  “哼!可笑!”皇帝冷哼一声,背过手走到段延年身后,“段卿家没办法证明信是假的,可朕却能证明信是真的!”

  段延年转过身盯紧皇帝的眼睛,满脸都写着不可置信。

  “你几次上奏所述,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句话,不过是怀疑朕要对付将军府,所以才伪装出一封写着岑远叛国罪证的信件,草草将他定罪。你又怎么知道朕没有证明这信的真伪?你所谓的疑点,在朕的眼中,不过是无话可说的强词夺理罢了!”皇帝继续说道,语气咄咄逼人,边说边向前走。

  段延年被他的逼得节节后退,震惊极了:“这……这不可能!”

  “段卿家与岑远不够熟悉,不知道也属正常,岑远所用的信纸,一开始都会用特殊墨水在左上角写上一个岩字,这种墨水平日无色,遇火则明,段卿家若是不信,自可去刑部试上一试!”

  皇帝的话如同又一支支利箭,一遍又一遍的穿透他的胸腔,他踉跄着后退两步,颓然地坐在了地上,从心底泛起的凉意让他忍不住发抖起来。

  “怎么会……这样………”

  “朕还当你还能查出别的线索,可惜你根本就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即便送信的人是假的,但是这信,就是岑远亲笔所写!”

  段延年痛苦的捂住自己的脸,他的信念好像在这一瞬间崩塌了,这封信居然真的是岑远写的……那他这一个月来的忙上忙下是为了什么?他满腔的信任和强行辩解所带来的就这种结果吗?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另一只手捂住自己阵阵作痛的胸口。

  “你先入为主,将朕想成一个不顾国家安危的小人,一直怀疑这封信是朕写的,还不允许朕小人一把隔岸观火?看你上蹿下跳的调查一件根本就不会有结果的事,难道不是一场有趣的消遣?”

  段延年喷出一口鲜血,缓缓倒下了。

  他知道,在这场两人的暗中较量里,他输得一败涂地。

  “来人!传朕口谕,段延年屡次阻拦公务,无事生非,现罢免其丞相一职,即刻生效!”

  “岑远叛国一事确认属实,株连九族!将军府其余众人收压地牢,秋后问斩!岑远声名显望,为避免军队百姓人心惶惶,封锁此案消息,禁止官员私下谈论,违令者斩!”

  两道圣旨接连立下,这件事就此成为定局。

  ……

  再一次被皇帝派人扔回丞相府,这次的心情却与上回大不相同。

  不对,现在应该叫段府了。

  上一次他一心为岑远申冤,却被皇帝一番羞辱,心中除了不平还有为岑远正名的执着信念;而这一次,他的心里很茫然。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也想不明白岑远为什么要写出这样的一封信,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当初夸下海口说一定会救他们出去的老太君。

  如今他陷入这种孤立无援的境地,成了一个众所周知的笑话,都是拜岑远所赐,更可笑的是——他到这个时候都在想岑远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段延年背靠着桂花树,呆呆的望着天空,想不通自己存在的意义。

  几片桂花随风缓缓飘落,带来一阵淡淡的清香。

  春桃从大牢里见了小七刚刚回来,一进门就看到了坐在院子中央怔忪不已的段延年。她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他面前,忍不住问道:“公子?怎么坐在这儿了?皇上怎么说?是不是已经下令放了岑家人了?”

  段延年将头靠在树干上,吐出一口浊气,缓缓说道:“信是真的。”声音异常沙哑。

  “怎么会?!”

  他用胳膊挡住脸,发出了一阵似是濒死的笑声,肩膀也随着不断抖动,仿佛这笑用光了他全部的力气:“哈哈哈哈是呀,怎么会呢……怎么就会是他亲手所写……怎么能是他亲手所写……咳咳……”他咳嗽两声,一道鲜红的痕迹顺着嘴角滑落。

  春桃在他身边慢慢蹲下,然后拿出手帕替他轻柔地擦了擦嘴角,“公子,地上凉,您先起来,岑将军的性格您又不是不知道,您不是也常说吗,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行径。这封信虽然是真的,可没准是将军他遭人威胁才写下的,或者有什么其它难言之隐也不一定。”

  岑远武功高强,性格冷傲,又有谁能威胁到他?

  虽然心中也知道这个可能微乎其微,可段延年就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般不肯撒手。

  春桃扶他站起来,“公子,我去给您熬药,您别太多想,只要您还相信岑将军有苦衷,就靠自己的力量继续调查,总有一天会查明一切的。”

  春桃说的话让段延年破碎的信念又一点一点地粘贴回去,他还不能放弃,如果连他都放弃了岑远,这世上还有谁能帮助这个人呢……

  他只怕真相被藏得太远太深,他会等不到那一天的到来……

  “药别熬了,我先去趟大牢……见见老太君他们……”

  “我跟您一起去!”

  “也好……我现在身无官职,想要见到朝廷钦犯还要仰仗小七兄弟帮忙……”

  两人收拾一番转头去了大牢。

  小七见了他并没有什么好脸色,因为春桃脸上的那道伤口还是落了疤。

  段延年低下头,心中的愧疚几乎将他淹没,他喉头耸动,吐出了两个字:“抱歉……”

  小七别过头去:“哼!”

  春桃狠狠地踢他一脚:“你干嘛呀!”

  小七被踢得哎呦直叫:“你踢我做什么!”

  “你这是什么态度!”

  “他没有保护好你!我还不能生气了?!”

  段延年连忙拉住春桃:“小七兄弟说的对,是我没有实力保护你还带你到处乱跑……”

  春桃白了小七一眼:“我乐意跟着公子跑。”

  小七气的头上冒烟,嘴上泛酸道:“你将来是要嫁给我还是要嫁给他!怎么整天就知道帮着他说话!”

  春桃完全没有意识到在小七心里,段延年没有保护好她让她受了伤是小、她没把他放在第一位才是大,说道:“要不是公子满心满眼都只有岑将军,你以为我不想嫁给他?要不是公子救了我一命,你以为你还能在这跟我唧唧歪歪的么?”

  当初春桃父亲去世后就从老家一路赶到京城投奔小七,谁曾想刚进城就被带着一群纨绔子弟在街上横行霸道的户部尚书二公子给相中了,硬是要把她带回家去做小妾,春桃性子贞烈,誓死不从,宁愿当街撞死也不愿委身于他。段延年那天正好路过,见到此事就将这几名纨绔好一通教训,救下了春桃。后来又听她刚来京城,举目无亲的,就问她愿不愿意留下来做他的侍女,春桃心中感激,自是满口答应。

  这事对段延年不过是顺手而为,却被春桃记在了心底,时时刻刻都要拿出来跟小七念叨。小七早就有所不满,认为春桃这几年为段延年做牛做马,欠了什么早就该还清了,而她却还是留在他的身边,处处为他着想……

  小七看着段延年俊美的脸庞,飞醋每天能喝好几坛子。

  他瞪了段延年一眼,气得脸色发绿:“你要是敢嫁给他,我就!”

  春桃扬脖把脸凑到他面前:“你就怎么样?”

  心上人精致的眉眼一下子在眼前放大,小七的脸瞬间就红了:“你!你突然凑那么近干什么?!”

  春桃狡捷一笑:“瞧你这点出息,行了行了,边儿呆着去吧,我还要陪公子去见岑家人呢!”

  作者有话要说:

  长安小醋王小七

  看到又涨一个收藏好开心呀,好担心现在看的人不喜欢第二个世界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