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犹如石破天惊,砸在了段延年和春桃二人的头上。

  他先是震惊不已,随后又喜上心头——根本就不存在罗平这个人,那这封所谓罗平送来的密信,就是毫无意义的。

  这趟边境之行也总算是不虚此行。

  士兵将他们带到了新上任的将军——卫将军的营帐里。

  卫将军身材魁梧,虎背熊腰,满面虬髯,雄壮挺拔,正在营帐里观看沙盘。

  “将军,这人说自己是朝廷命官,想要见一位姓罗的副将。”士兵道。

  卫将军点头,示意他先退下。

  待他出去后,卫将军向段延年行了个武将礼:“末将是朝廷委任的从三品归德将军卫勇全,参加段大人。”

  “卫将军不必多礼。”

  卫勇全引他上座,然后又道:“边疆遥远,消息传递不便,末将也是刚收到皇城传来的圣旨没多久。”

  “依卫将军所见,岑远可否有叛国之嫌?”

  “绝不可能!”卫勇全这话说得是斩钉截铁,“若是岑将军当真叛国,我们这些部下怎么可能毫不知情!将军他又怎么会死在胡人的阴谋诡计之下!况且,奔雷营与其他四营中,绝无一个叫罗平的副官。将军生前身边也并未出现这么一个人!仅凭这一封不知道是哪个奸诈小人败坏将军名声的信,凭什么断言将军叛国!”

  段延年舒了口气,本以为调查这事还要多费几番周折,没想到刚到边疆所有问题就迎刃而解。

  罗平这个人根本就有问题,他冒充岑远的亲信将这么一封信上交于皇帝到底有何居心,而这一切背后的黑手究竟又是何方神圣?

  皇帝为了治岑远的罪竟然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他也不管这背后又有多少弯弯绕绕,查都不查一下,将这种不知是大是小的事就这么草率地撂下……他这个皇帝,怕是不想当了。

  “那这消息……”

  “段大人放心,消息目前只有末将和几名可信任的军官知道。将军是我们大陈的战神,是整个军队的信仰,吾等绝不会让这腌臜事污了将军的名声!”

  事情终于向好的方向发展了,段延年这几天来紧紧提着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他松了口气,道:“多谢卫将军了……”

  “应该是我们多谢段大人,听说一直都是您在为将军的事左右奔波,末将还等着您还将军一个清白呢!”

  一路风尘仆仆的赶来,还没呆上一天就要往回赶了。

  不过段延年心中没有丝毫怨言。

  两人准备直接原路回京,却被卫将军拦了下来:“天色已晚,沙匪也开始活动了,两位若是这个时候上路,怕是很难全首全尾地回京,末将命人腾出了个帐篷,大人您还是先休息一晚,明早再走吧。”

  段延年衡量了下自己和春桃的小身板,十分赞同他的说法。

  ……

  说是天色已晚,其实也才到傍晚。

  沙漠的傍晚很壮丽,一轮浑圆的落日紧贴着大漠的棱线,大地被衬得暗沉沉的。沙海一直铺到天边,每一粒沙子都折射着落日的余晖。

  段延年撇下了春桃,抱着一坛酒登上了最高的一处沙丘。

  这里能很清楚的看到周围的景象,包括远处临闾关破旧的城墙;风沙下楼兰古城的断壁残垣;以及五个大营随风飘展的营旗。

  他站在丘顶,却被大风吹的有些站不稳,索性就直接坐在了地上。

  他在边疆的风沙里喝下了第一口酒,酒水中还掺杂着风卷起的尘土,浑浊的像是这片被黄沙掩埋的天地。

  大漠是什么?是羌笛?是战刀?是雕弓?还是这飞舞千里的黄沙?大漠是夜光杯里斟满的酒;是丝绸之路上拂动的红柳;是他梦里摇曳的清愁。大漠在诗里;在词里;在他的眼前;在他的脚下。

  太阳一点点落下,天边的云彩被染的血红,他又想起了卫勇全的话——

  “岑将军毒发前让我们将他的遗体火化,将他的骨头与旧物都埋在最高的沙丘下,将烧出来的灰烬直接撒在风里。虽然将军没说原因,不过末将想,他是想用这种方式继续守护这陈国的河山吧?”

  现在呀,大漠是一座荒冢,是一颗沉寂的心,是一个永远不会回头的故人,是一场还未做完就破碎的大梦。

  于是他又在落日的余晖里喝下第二口酒,这酒像烧红的刀子进入了他的喉咙,深入他的肺腑,痛彻心扉。

  岑远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会不会与他坐在同一个地方,喝下同一种酒呢?那时的他,又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平日几杯就醉的他这个时候却清醒极了,世人都说酒能消愁,可他这十几年的苦苦追求,尘埃落定的茫然若失为什么依然在他脑海中清晰可见?

  太阳完全落了下去,夜色降临,远处的营地燃起了火把。万籁俱静,只能听到西风吹过空旷天地的呜咽声,一轮浑圆的明月高挂在天空上,月华如练。

  最后他又在凄凉的月光下饮下第三口酒,酒水顺着嘴角流下,打湿了衣襟,最后落到沙地上。他将剩下的酒全都迎风泼出,先是轻笑了两声,随后又低声说道:“我做过无数次与你共同饮酒的梦,没想到在今天实现了。这一坛酒,就当是我敬给你的,希望你能看在这好酒的面子,在黄泉路上等我几步,你步子太大,我怕我追不上……”

  他躺在沙丘上,任一层黄沙覆盖住他身体。岑远的骨灰撒在了这里,这儿的每一颗黄沙,每一粒灰尘都有可能是他……置身于沙尘中,就像置身于他冰冷的怀抱。

  他闭上眼睛,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场夜宴,那个时候,他就像现在这样躺在岑远身旁的地上,和他呼吸着同一块空气,看着同一片星空。

  “公子,夜里太凉了,该回去了。”

  春桃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的身后,她将一件披风劈头盖脸的扔在了他的身上。

  段延年爬起来,揉揉自己不太清楚的脑袋,含糊着道:“等……等我一下……”

  他摇晃着往下走,一个没站稳直接滚下了沙丘。

  “公子!”春桃惊声尖叫,飞奔下来扶他。

  “没……没事……”他喘了两口气,直起身,就着坐在地上的姿势开始在沙子里乱挖了起来。

  “公子!您这是在做什么啊……”

  “岑远……岑远还有他的东西都埋在这呢……我……我得找找……让我看一眼……让我再亲自看他一眼……”

  春桃眼眶一热,她吸了吸鼻子,一把抹去眼泪,蹲下身道:“我帮您找。”

  他摇头:“不用不用……要是让你在我前面找到了,我该有多难堪啊……”

  于是春桃就蹲在沙地上,抹着眼泪,看着他在这片一模一样的黄沙上挖来挖去。

  他的指甲里夹满了沙砾,膈得手指生疼,可他却没有减慢速度,沙地上很快就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坑。

  挖了一会儿,换了几个地方,他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异样,于是便在那里拼命地挖了起来,很快就挖出了一个布包。

  他动作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下定决心似的一层一层打开了布包,他的手一开始很平稳,现在却抖动得几乎拿不住这个小小的包裹。最后一片布揭开的时候,几块被烧的漆黑的碎骨和一些岑远的遗物映入了眼帘。

  他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从接到死讯的那一刻到亲手挖出岑远骸骨的前一秒他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可现在,岑远就在这里,就在他的面前。他终于清楚的意识到——他的岑远;他从年少时期的梦;包括他的整颗心,都在他手上的小包裹里。

  岑远真的死了。

  就好像一瞬间,他的心也跟着死了。

  他先是无声的落泪,渐渐转变成低声呜咽,到最后演变成了号啕大哭。

  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肠寸断,哭得声嘶力竭,他紧紧地抱着怀中的东西,就像抱紧了那些容易破碎的奢望。

  此刻的酩酊大醉让他不再束缚自己,将积累在他心口上的痛苦与绝望通通都发泄了出来。

  春桃默默的站在他的身后,背过身去,不去看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的段延年。她知道,这是段延年迟来的情感爆发。他一定不想她看到他现在的样子……

  哭吧哭吧,将所有的痛苦都哭出来,总比一直憋在心里要好。她愿意在这里陪着他,告诉他他不是孤身一人。

  段延年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渐渐的他也没那么想哭了,只是心里还堵得喘不上气。他颤抖着手将包裹又整整齐齐地叠好,不成调的句子从他嘴中吐露了出来:“我想……把他带回去……他会不会怪我……毕竟他想要留在这里……”

  像是在问春桃,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也没等着春桃回答,他又继续说到:“不打紧的……他怨我也好……也好过……”说到这,他捂住嘴,强行止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哽咽,发出了一声抽气声,“也好过……现在这般……我倒是宁愿他怨我………”

  第二天,两个人谁都没有提昨晚发生的一切。

  而从今以后,他会把岑远这个名字烂在自己的心里,将这个人变成内心深处一到永远也好不了的疤,虽然一碰就疼,但是他会一直保持自己最完美的一面。

  即使他心底千疮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