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栩第二次到来让各个小镇非常意外。

  尤其这会儿积雪未消,道路难行,他们自己都不愿意出门,县城里的官怎么会愿意来呢?

  可卢栩来了,还是带着大夫来的。

  小镇百姓们心软软酸酸的,纷纷给卢栩他们倒热水,烧火,拿吃的。

  小镇上有病人的人家,更是喜极而泣。

  不出意料,年前的风雪导致许多人家都受了灾,有人屋子被雪压塌了,至今都还没修好。

  情况不严重的,因为风雪天冷染上了风寒,这么久过去,大多已经好了,现在还没好的,基本全是身体本就不太好的老人孩子。

  卢栩怀疑他们是不是已经肺炎。

  而冻伤、冻疮,则老老少少,几乎全有。

  卢栩一眼扫过去,几乎没一个人的耳朵是白净健康的,手、脸也是重灾区,全都冻得红红的,长着疮。

  孩子忍不住总想挠,挠的这一块儿那一块儿的。

  赤脚大夫在西北久了,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风寒和冻伤,卢栩叫人挨家挨户发他们提前准备的药膏,吓唬那群管不住手的小孩,要是抓伤口会把耳朵抓掉。

  大夫则先给风寒咳嗽的病人看病吃药丸,又开方子抓药,病人吃后咳嗽竟然真轻了点儿。

  小镇到处都是药味儿,家属们顿时连连道谢,高兴得语无伦次。

  可卢栩觉得他们还是来太晚了。

  尤其是见到那些因为被房子压伤的、救人反而受伤的病人时,心里一阵阵的难受。

  许多断了骨头的人,只能靠邻里帮忙,用木棍树枝固定,即便固定了,也不能真的只躺在床上休养,稍微好一点儿,就要干活,拖来拖去,骨头长歪,他们也许终身都会落下残疾。

  好在冬天冷,大多人没出现感染化脓的症状。

  他们的赤脚大夫看了,试着掰正,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绝不敢开刀正骨。

  卢栩看着他们畸变走形的骨头,从开始的好奇,很外行的鼓励大夫和病人试试看不能治好,到后来忍不住躲开逃出去。

  他终于懂大夫先前哭诉的压力了。

  他们还是太缺大夫了,要是每个镇上都有大夫,就不会有这么多人因为缺医少药耽误治疗。

  几天下来,卢栩心情越来越糟糕。

  最初是他安慰大夫,到后来就成大夫安慰他了。

  他们俩坐在车上唉声叹气的,惹得一同出来的官差们也忍不住跟着难受。

  他们的队伍越来越沉默,连镇上有人愿意学着县里也在小镇建工坊,他们的心情都没能见好。

  唯一能宽慰他们的,就是有人吃了药后病情开始好转,可十个好转的,也抵不过一个因为治疗不及时丧生的给他们的冲击大。

  他们到达西峰县附近的一个小镇时,正赶上有人下葬,两批人隔着坟地相望,对面家属的哭声在风里如巴掌一样抽在他们脸上。

  卢栩怀着一腔愤怒回城,风尘仆仆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拉上颜君齐去军马营抢军医。

  “绑架也要绑几个回来!”

  那些他们县城赤脚大夫束手无策的病人还在等着。

  颜君齐点头:“好。”

  他交代卢舟和熊昆守好县城,和卢栩一起带上卫二和几个骑术好的官差直奔军马营。

  路上他没让卢栩再骑马,而是和他一起坐车。

  让卢栩枕在他腿上休息,安抚卢栩连日积攒的焦躁。

  卢栩连续多天吃不下睡不好,觉得自己已经十分萧瑟沧桑,气鼓鼓冲进军马营,准备借着怒意将田副将狂轰乱炸一通,然后绑几个军医回去。

  不想,他一到,就看见了比他更沧桑更消瘦的贺承业,还有一营正在匆忙治病的伤兵。

  卢栩:“……”

  看到他们贺承业很意外。

  不过他忙着安置伤兵,向卢栩和颜君齐行个见面礼,就继续忙了。

  卢栩哪能叫他就那么走了,连忙追过去问:“贺大哥,北边打完了?赢了吗?”

  贺承业点头:“赢了。”

  卢栩下意识道:“赢了就好。”

  可看贺承业那惨样,他心里又忍不住腹诽,这模样也是赢了?赢哪儿了?要是贺太师看到儿子这么惨,不知道还舍不舍得叫他来做什么督军。好好一个文官……

  卢栩:“唉,我看你好像也受伤了,你先让军医看看吧。”

  贺承业笑道:“一点儿冻伤,不碍事。”

  卢栩看看颜君齐,默默把最近他都随身带的冻疮膏给贺承业。

  贺承业怔了怔,也没客气,往自己冻伤的手和脸上涂抹一点儿,就交给其他伤兵了。

  卢栩下意识看看贺承业走路都有些跛的脚,猜他腿脚一定也有冻疮。

  再看看他那白白净净的装药膏的小瓷瓶,在一群看不出正常皮肤颜色的伤兵间传递,那抹白色莫名的刺眼。

  卢栩主动道:“那什么,我们带了些药材,要不你看看?”

  贺承业诧异。

  上次找卢栩要,卢栩可是死活不愿意给的。

  卢栩嘟囔:“我要换两个军医去治病,那些药材是租借的聘金。”

  贺承业莞尔,答应了:“好,不过要等安排完伤兵。”

  卢栩低头咕哝一句:“我们那儿也挺急的。”

  贺承业想想,让副官去找军医来。

  忙出一身汗的军医跑来,一听卢栩要借人,眉头都皱起来了。

  他们人手都不够用呢,怎么还能借人?

  卢栩:“我们县城的大夫可以治简单的外伤,但是有人咳的下不了床,人快不行了,他治不了,还有一个被砸了后好像是内脏受伤了,人也快不行了,还有好多我们大夫实在治不好的,咱们换换,我们带药材来帮你们,你们派人去救命,行吗?”

  贺承业:“按他说的办。”

  军医本还不情愿,待看清卢栩带的两车药材,眼睛亮了。

  与卢栩他们不同,军马营不缺这边常见的药草,他们缺的就是西北不产的好药,尤其是高年份品质好,又昂贵的。

  他们没钱买,也没地方买,通过卧虎关到关内买,附近几个郡也少有齐全的药铺。

  卢栩带来的药材,刚好能应急。

  他们马上安排了一个擅长治内伤病症的军医调给卢栩。

  卢栩:“就一个啊?”

  军医:“大人,能均一个已经是硬挤了,他治内伤和伤寒水平最高,要是他治不好,别人去了也没用。”

  卢栩眉头也皱得高高的:“那赶紧吧。”

  他们打算带上军医就走,却被贺承业叫住:“颜县令,魏将军有要事想与县令一叙,若县中无急事,可留军中暂住。”

  颜君齐点头:“魏将军在何处?”

  贺承业:“魏将军压阵,还需几日才能到。”

  颜君齐:“那便等魏将军回营后到县中一叙吧。”

  卢栩也点头,算算日子,他们该准备下次集市了。

  现在回去,马上派人去德巴克部找德巴克人帮忙联络,也许集市时他们还来得及再从蛮人那儿换点儿草药什么的呢。

  贺承业本打算趁着魏定山不在,先私下将定北郡的情况与颜君齐沟通一下,先谈谈他们俩的想法,可颜君齐和卢栩急着回去,他也不好阻拦。

  只好约定等魏定山回来再去县衙拜访。

  卢栩:“贺大哥那你忙吧,我们就不耽误你时间了,你们要是缺药,县衙还有一点儿,我们走了。”

  贺承业恍恍惚惚道“好”,想不通卢栩怎么突然这么大方了。

  难不成,看到伤兵心软?

  他怎么都想不到,这是卢栩想着反正那些贵药材他用不上,与其扔着,还不如给虎贲军送人情呢,万一用上了,救人治病,积德行善。

  这样,回头他送几个学徒过来,或者让他们的县城和镇上知道皮毛的赤脚大夫过来进修学习,军医们总得教吧?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卢栩也见不得那么多伤兵。

  尤其是经历过和那群虎贲军被暴风雪困在野外,一路共患难回家后,他对虎贲军印象直线上升。

  若是他再带一次药材过卧虎关,就不会像上次那样只给贺承业留三分之一的药材了。

  逮着一个军医,总算没白来一趟,这位军医很猛,自己带马,背着药箱,挎着刀,问清了病患在哪儿,朝卢栩一拱手,“大人我先行一步。”

  然后跑得比卢栩他们还快。

  卢栩趴在车窗边看他如风一般的男子嗖一下就没影了,将脑袋缩回来,和颜君齐感叹:“是个急性子啊!”

  颜君齐莞尔。

  等他们马不停蹄追到县衙,听说那位姓马的军医已经在县衙换了匹马,从县衙库房取走了一袋药材,带上上次跟卢栩去过各小镇的官差当向导,又风一般的去给人看病了。

  卢栩忍不住对颜君齐说:“我觉得这可能是个人才,咱们得扣下!”

  卢栩的直觉不错,马军医雷厉风行治好了因肺炎卧床不起的,又跑去第二家施针治疗,才三日,病人状况明显好转,激动的家属全要向他磕头道谢。

  留守在那儿照顾病人的赤脚大夫也不顾他年龄比马军医更大,鞍前马后追着伺候,死活要拜师。

  马军医没答应,治好病人又风风火火跑了,他还得回军马营继续给伤兵治疗。

  途经北庭县,又找卢栩打劫走一批他先前看上的药草。

  卢栩听说人抢救回来了,大方的打开库房随便让他挑。

  马军医也没客气,但人还是十分讲究地给卢栩写了他借走了什么药材,让卢栩回头去找他们将军要钱。

  这番操作搞得卢栩更心动了。

  多有原则!

  一心救人,救死扶伤,还似乎跟虎贲军不是一头的。

  等他们救完人,军医闲下来,他就拿着单子去找魏定山要账,只要虎贲军还不上来,他就先把马军医要到他们县衙来。

  北庭县不少百姓也有大大小小的各种毛病呢。

  尤其是曾经当过兵,落下一身伤或残疾的,于情于理也得来义诊几天吧。

  他一心一意为病患谋福利,到了年后第一场集市,更是不遗余力和来参加集市的部落头领商议换药材的事。

  蛮人的巫师等同半个大夫,对这里常见的外伤、风寒,有自己特色的治疗方式,而原料,其实和大岐差不多,用的大体是一致的草药。

  不过因为气候不同,物产不同,他们反而更了解本地特产的药物,在细节和计量上,又有不小的区别。

  治病对他们而言,是巫术的一种,也属于巫师不外传的秘密,卢栩想促进双方大夫沟通,令他的蛮人朋友们十分为难。

  即便他们是贵族,对巫师也没啥发言权。

  这次暴风雪受灾的不止大岐人,蛮人各部落受灾情况也很严重。

  从前总是乐呵呵的驽垛部提起这次暴风雪都愁眉苦脸的。

  牲口冻死太多了。

  仅仅两天多的暴雪,冻死了他们大半的牲口。

  这次他们愿意冒着雪急不可耐来和卢栩交易,也是想将冻死的牲口换成更好保存的粮食,或者和卢栩交易更多的盐,用来保存肉。

  否则,等天一暖和,肉开始腐烂,他们马上就要在春天面对饥荒。

  若他们被逼不得不在春天打猎来补给食物,未来几年,都会人心惶惶。

  他们的文化中,春天打猎是不吉利的,预示未来几年会有灾荒。

  为了换粮食,弩垛部的首领亲自来了,甚至卢栩提出医术交流,这种对他们而言有一点儿冒犯的要求时,都皱着眉表示愿意替卢栩和他们部落的巫师沟通看看。

  同样的,卢栩他们也很重视这次交易。

  颜君齐也亲自来了。

  卢栩努力和各部落的首领解释医术交流的互利好处时,颜君齐却忍不住想更多。

  他们初到西北,对这边的气候缺乏了解,还以为年前的暴风雪就是西北的特色。

  可交谈后才发现,那么强的暴风雪在西北也不常见,各部根本就没做好充足的准备和应对。

  等到春天,这批肉消耗完,面对饥荒的不止是军户,还有所有的蛮人部落。

  甚至,他们面对的困境,会比大岐军户更严峻。

  他几乎已经脑补出一场以灾荒为导火索,再次点燃两族的战争来。

  卢栩还在和他们沟通时,颜君齐脊背上冷汗都冒出来了。

  他熟读典籍,在京城补了大量史书,来西北前,更是针对蛮族和西北集中查阅,很清楚历代蛮人饥贫之下都做过什么。

  从前,阻挡蛮人骑兵的是卧虎关天堑,是绵延千里的叠峰山,而现在,横亘在蛮人和卧虎关之间的,是三县军户百姓。

  颜君齐打断卢栩他们的交谈,详细问起各部落受灾的损失数量。

  各部首领马上向颜君齐诉起苦来。

  卢栩后知后觉也反应过来了。

  他震惊地看着颜君齐,颜君齐给了他一个很隐晦的眼神,声音没什么波澜,很平静地安抚诉苦的各部道:“朝廷会赈灾。”

  卢栩暗暗吞吞口水,顾不上巫师不巫师,文化不文化了,他配合着颜君齐转换了话题,若无其事地安抚焦虑的部落首领们:“对,大岐超大的,这个郡受灾,能从其他郡调粮支援,只要挺过最初的时间,后面就有支援来。”

  蛮族各部震惊又狐疑地问:“大岐赈灾?大岐给我们赈灾?”“大岐真的会调给我们粮食吗?”

  卢栩:“定北郡也是大岐的郡,你们也是大岐子民。”

  各部首领面面相觑,都难以置信,这是什么天方夜谭?!

  卢栩:“不过大岐太大了,和咱们相邻的几个郡都不怎么产粮食,从粮产充足的州郡调粮食过来,需要一段时间,所以大家在最初这段时间,还是要节俭一点儿,省一点儿。”

  “自然。”

  “嗯。”

  他们都没想过大岐还会管他们。

  他们还是难以置信:“大岐真的愿意调粮食来么?”

  卢栩:“当然会!”

  免费给也许不太行,要是买,八成还是可以的。

  反正蛮人贵族有金银宝石,大不了就让他们换,让他们买。

  卢栩心想,就是大岐朝廷不调,他也会想办法弄来,他可不想当炮灰!

  几部首领又看颜君齐,似乎更想从颜君齐这县令口中听到答案。

  颜君齐平静道:“会的。”

  有了颜君齐的回答,他们明显放心多了。

  几人笑笑,又很愉快地询问起能否和卢栩先换些粮食。

  他们可听自己家崽子们说了,北庭县衙门库房里,还储存着不少粮食呢。既有从前卢栩带来的,也有他后来从别处换来的。

  他们不介意大岐粮食奇奇怪怪了,赶紧换吧!

  卢栩在心里骂那八个崽子是间谍,边笑吟吟和他们谈交易。

  一边狂算他先前和北关县商人交易的粮食够他们吃几天,一边询问其他部落的受灾情况。

  西北也挺大的,到底有多少部落受灾,他们还不了解情况。

  这几部自己也说不清,他们只知道自己的情况。

  颜君齐和卢栩只好让他们也通知其他部落,暂时节俭度冬,他们会禀明朝廷,向朝廷申请借调赈灾粮。

  若哪个部落灾情太严重,就到县衙来,县衙会帮他们想办法。

  几部的首领谁也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许诺,恍惚又茫然。

  县衙帮他们想办法?

  这县衙也不大呀,能存多少粮食,能管几个部落?

  从前他们遇到了这种天灾,都是自己熬的,去求附近的大部落,若交情不够,大部落也不见得会管。

  实在熬不下去,就是大部落牵头带领小部落去大岐抢。

  想着想着,他们似乎懂了,一个个表情微妙。

  德巴克部率先道:“我们会帮县令大人通知其他部族的。”

  其他人怔了怔,和德巴克部差不多的小部落也反应过来了。

  一旦再打起来,他们就要被迫选择站队了。

  但他们这些从偏远地方迁来的小部落,能在这么富饶的地方扎营,依仗可是大岐,可他们又绝不能在两族开战时背叛族人,选择站到大岐一边……

  他们没得选,真打起来,不管是谁赢,倒霉的都是他们。

  绝对不能再打了!

  他们日子才刚好起来,不能再打了!

  双方谁都没多说,但眼神交汇中,达到了默契的共识。

  连佛系的弩垛部都答应会替颜君齐去通知其他受灾的部落。

  待从谈判的帐篷出来,卢栩忍不住心急火燎的和颜君齐嘀咕,“我靠,火烧屁股了!赶紧写折子,八百里加急求援!”

  颜君齐心里也急,还是镇定的纠正他:“是火烧眉毛。”

  正说着,他们忽然看到远处黑压压的骑兵。

  军装有点儿眼熟,还有点儿陌生。

  几千虎贲军和龙虎营突然出现在集市正北方,整个集市安静下来,正在交易的蛮人和大岐人全呆呆的望着北方。

  卢栩:“……这又是什么品种的火?”

  作者有话要说:

  蛮人:震惊!大岐竟然要管我们!

  卢栩:要不是我被夹在中间……来,跟我念,大家都是大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