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眉善目的汪凭鹤半弯着腰，温热的掌心抚上孩子惊慌无助的脸，亲和力十足地问：“小朋友，你是不是叫景冉啊？”
不等孩子作答，汪凭鹤握住孩子的手腕，慢条斯理地说：“唉，这儿乱糟糟的不适合孩子念书。还是早点回家学习得好，走啊，爷爷送你回家。”
说完，汪凭鹤不紧不慢地拉着小景冉往前走，语气温和地问：“乖孩子，你家住哪儿、离研究所远不远啊？”
景冉冷眼看着汪凭鹤牵着一团空气往外走，这个慈善的老头看上去有多么可亲，自己手腕上的压迫感就有多强。
小景冉遭遇的一切都传递在景冉身上，他的手腕能看见手指用力按下留下的凹痕。
汪凭鹤看似人畜无害，实则强势暴虐，用温良的面具掩盖自己极强的控制欲。
汪凭鹤步履不停，俯视着手边的空气，谆谆善诱地说：“好孩子，你家是不是住西路小区来着？”
小景冉敏锐地发现汪凭鹤的异常，孟慈惧怕的人怎么会真是无害的老爷爷？小景冉故作天真地说：“爷爷你真好，不过你记错了，我家不住西路小区，我家在东路小区。”
汪凭鹤停了一停，鹰爪样的手更用力地掐紧，语气更加温和地说：“宝贝，你是好孩子，好孩子要讲诚信，将来才能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
越是亲切的笑容，越让小景冉背后发寒：“是真的，我没骗您。我家前一阵刚从西路小区搬到东路小区。东路小区离学校更近，爷爷，我真没骗你。”
他压低了嗓音，如图微风拂过叶子般轻柔的沙沙声：“你确实没骗我，但也没说实话。没关系，小孩子总有犯错的机会，爷爷原谅你。”
汪凭鹤不再说话，沉默而强硬地拽着小景冉往外走。
暮色四合，本应燃起灯火的研究所，今日却在冷寂的黑暗中沉默着。形色匆匆的几队黑衣人，穿梭在幽暗的回廊中，似乎拖行着什么重物。偶有几声沉闷的声响，约莫是那些重物撞上台阶墙角所致。
穿过庭院，靠外面的屋子和院墙已然整饬一新，重伤倒地的人们被转移他处，被鲜血漫过的台阶也被冲刷一新。除了湿漉漉的地板和过于苍白的墙壁，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见证这场屠戮。
外面路灯投下的光被树影遮盖，界限分明地区分出两个世界。研究所外面被暖黄的灯光笼罩，里面漆黑一团。
在迈入灯光之下时，汪凭鹤若有所思地说：“你们几个衣衫不整，跟我出去实在是有辱斯文。不知道的，怕要以为我是什么恶势力头子了。你们就别跟着我了，放我们爷孙俩逍遥自在去。”
一直跟在身后的强硬派应声而散，他们身上多少都带着血迹。只有汪凭鹤的白马褂上雪白如新，可见他刚刚作壁上观，活儿自然有人替他做。
一路无言的孟慈突然伸手，她想要触碰汪凭鹤的衣角，却畏缩地收回手指。她呜咽着说：“汪老师，真的只有这一条路走了么？”
“景老师和李老师，他们早就……”
“慎言！”摘下温和的假面，汪凭鹤微微昂头，寒比霜雪的眼神睥睨着孟慈，冷声道：“他们如何，你倒是清楚得很。”
许是对好友的亏欠、对小景冉的疼惜，孟慈这次没有被吓到，鼓起勇气含泪说道：“他们离开得早，不会清楚现在所里的研究方向。让我去，我一定能说服他们俩！”
“你怎么像虫子一样。”汪凭鹤毫无起伏的声线，狠狠地扎在孟慈身上，“无知、软弱、趋利避害。”
汪凭鹤嘴角轻扬，亲昵地拍了拍孟慈的脑袋：“何必假装要对他人负责，孟慈，不觉得滑稽么。‘意识修正’这个项目么，你去负责吧。”
孟慈后怕地退了两步，寒气从骨髓里往外窜。
“意识修正”，听上去是扭转乱想、理顺意识的意思。可实际上，这个项目名称是意识篡改的遮羞布。
回忆落在记忆深处，变成携带着朦胧光晕的定格画面，变成流淌着情绪的岁月之河。
意识篡改，就是掘起悠长河流的发源地，强行修剪意识和记忆的支流主干。过往堆积起一个人的未来，而被篡改意识的人，如同被修改方向的慢慢河流，历经寒暑几度春秋，终将抵达截然不同的重点。
可以说，篡改了意识，即是修改过去的回忆、重塑了崭新的人格。
孟慈曾在内部会议上，大胆表示过对这个项目的不满。强硬派则表示为了实现最终的正义，把几个关键人物当作献祭品未尝不可。
汪凭鹤当时不置可否，这个项目也被搁置。没想到，他只是把意识篡改改头换面，低调地暗中推进。
多年和汪凭鹤一起共事，孟慈自然了解汪凭鹤此举的目的。汪凭鹤在敲打她，告诉她今日的表现令人失望，命其名曰安排进“意识修正”项目组，而真正的意图是威吓她：倘若坚持己见，就要被篡改意识，成为更听话的“狗”。
当下，意识篡改技术尚未成熟，汪凭鹤才会选择“迫不得已”地挥刀向意见不同者。成为面目全非的人，比死亡更令孟慈胆寒，假若中途因技术产生故障，改造出不完整的意识，这类“失败品”还能算是人类么？
回想自己进入研究所之前的人生，飘摇如草芥低微如尘埃，是汪凭鹤给予她人生的价值，成为研究所举足轻重的研究人员，再也没人轻视于她。
回到浑浑噩噩、人微言轻的过去？
孟慈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她要站在赢家的一方，并且一直赢下去。
擦干眼泪，孟慈自嘲果真如汪凭鹤所言，自己的伪善可笑而滑稽。
“我明白了，谢谢汪老师。”孟慈脸上仍有泪痕，目光冷凝地看向小景冉，“能做的，我都为你们尝试过了。这样就足够了，再见。”
孟慈头也不回地往研究所里走去。她在心中默念：我没有错，我问心无愧，实现终极的正义必然需要牺牲……
说的次数多了，就真的相信了，便能得到内心的平和。
汪凭鹤悠闲地横着小区，紧攥着小景冉的手腕，在老城区的小巷子里穿行。
小巷子里有几户人家正在收拾摊位，小景冉放声呼救：“救命啊，我被绑架了！”
小摊贩们果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连二楼的人家都闻声推开窗户，狐疑地看着楼下。
汪凭鹤放任景冉的呼喊，不仅不躲，反而拉着他往灯火下的摊位走去。
银发老人的面容在灯光下清晰，原本狐疑警惕的路人放下戒心：“嗐，原来是老汪头。咋，孩子不听话啊。”
小景冉无措的目光在几人间流连，绝望地察觉这几个商贩竟是汪凭鹤的熟人。
汪凭鹤哈哈一笑，熟稔地回答：“是啊，我确实是在‘绑架’这孩子，给他送回家去。”
小景冉气急，嘶喊道：“我真的是被绑架了，潜意识研究所里好多人被杀了，你们快去报警啊！”
“哈哈哈，这孩子真逗。”
“这是想象力丰富，老汪头的孙子以后肯定有出息。”
“咱这儿要是真有个研究所就好了，哪至于沦落得越来越破，生意一年比一年难做。”
商贩们笑作一团，全当小景冉看多了科幻漫画，当作不想回家的借口。二楼探头出来看热闹的人觉得没劲，刷拉一下就把窗户锁上。商贩们继续手上的工作，不再关注小景冉的挣扎，继续清点摊位上的水果：“老汪头，要不要带点苹果走，今天打折。”
“可以啊。”汪凭鹤笑呵呵地说，“剩下的苹果我包圆了，正好分给这小子的爹娘。”
“好叻。”商贩喜滋滋地把苹果打包称重，拿出纸笔记在账上，“三十三块六，就记三十三好了，您帐上还有两百五十三。我们最近还有新的充卡活动……”
商贩还想多说几句，汪凭鹤接过苹果打断了他：“下次来我再冲，今夜不是预报有暴风雨么，快收拾收拾赶紧回家吧。”
“还是您心细，确实着急走，下次您再来啊。”商贩得了准话，手脚麻利地收拾起东西来。
汪凭鹤顺利地拽着小景冉离开了商贩的摊位，前路清清冷冷，难寻人迹。小景冉自知脱逃希望渺茫，为了节省体力不再叫嚷。
两人谁也不说话，一路沉默，倒像一对真爷孙。
天气预报今夜有强风暴雨，电视广播多次催促行人早日回家。
行人神色匆匆，瞥过与众不同、徐徐前行的汪凭鹤，至多心里嘲讽一句怪人，再多的注意力是无暇奉上了。
两人走进西路小区，汪凭鹤轻车熟路地带着小景冉走到其中一个单元，虚指了一个方向，笑吟吟地说：“开心嘛，马上就回家咯。”
“……”
汪凭鹤叹了口气，关切地教导说：“傻孩子，刚刚说了那么多你怎么都没听进去。”
等不到回答，他抓着小景冉朝小区另一个方向走去，叹息着说：“学，不能只学个皮毛。好孩子，你的确搬家了，但……”
景冉感受着手腕上沉重的抓力，跟随汪凭鹤走到西路小区里最偏僻的一栋楼。
汪凭鹤什么都没说，他的嘴角突然撕裂开来，双眼猩红，狰狞的脸扭曲在一起。体型徒然猛增，暴涨至一米□□的精炼肌肉男。一簇簇黑色的毛发从他光滑的皮肤窜出来，转眼间，他全身上下都被短粗的黑毛覆盖，只露出一张狞笑着的血红双眼。
握紧小景冉手腕的大手也变得如熊掌一般，湿漉漉地贴在小景冉的皮肤上。变成黑毛人的汪凭鹤，如一只暴虐的棕熊，身上还带着厮杀搏斗后残留的血腥气，张开的血盆大口传来一阵恶臭。
他的声音宛如轰隆隆的暴雷声：“世界跪拜在我的脚下。”
话声刚落，大地剧烈地颤抖起来。起伏的地面让景冉站不住脚，视线所到之处，楼宇、树木、土地……一切都在疯狂地旋转、回旋，凝聚成混杂的怪物。
眼前的居民楼拦腰而断，砖石钢筋倾泻而下，重重砸在地上。建筑物在瞬间被夷为平地，坍塌的断壁残垣像粉块一般，触到地面即变成呛人的飞灰。
一片混乱中，景冉听到属于小景冉撕心裂肺的呐喊：“不——！”
刺透时间的尖叫带来剧烈的耳鸣，景冉在天旋地转中失去了意识。
混沌扭曲的世界中，只有那宛如闷雷的声音在咆哮着、叫嚣着，永不停歇。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