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员工编号Y00356，景冉，您已潜出，请及时查收后续工单。”
封闭的白色房间内，回荡着机械化的电子音。房间正中央嵌着一个小型的无边水池，注满了橙色的液体，液体中平躺着一个面容俊俏的男子。
“员工编号Y00356，景冉，您已潜出，请及时查收后续工单。”
提示语又重复了一遍，睡在水池中的景冉皱了皱眉，腹诽研究所怎么搞个这么难听的提示音。
景冉睁开眼睛，晃动一下身子，橙色的液体渐渐被抽走，整个水池也逐渐上升，抬到与地板同样的高度，与旁边的地板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
景冉身上未着寸缕，他半坐起来抱怨道：“哎，能不能给换个提示音啊，这个真的很聒噪。”
一个慵懒的女声从房间顶部传来：“哪儿来这么多事。你快点儿出来，我要下班了。”
“哦。”景冉听声音，认出今天搭班的护理员是苏盈影，他可不敢和这位大姐斗嘴，赶紧站起来。
刚从水池中出来后，身体沉甸甸的，每一步都像砸在地板上一般。他身上不断滴落橙色的液体，柔软的白色地板吸收这些液体，房间整洁如新。他从衣架上取下深蓝色的短袖和短裤穿上。
离开白色房间，景冉进入了一个灰色的房间。
这里左半边是各种仪器表盘，几个显示器上分别显示白色房间的影响和各种人体参数。右半边则摆放了一个简易的手术台，还有各种急救设备。
身着米色衣服的女人坐在左侧的桌子上，光脚搭在椅子上，脸上妆容精致，长长的卷发梳成一个马尾。
女人转身按了几个按钮，把仪器全部关闭，从桌子上跳下来，捡起地上的高跟鞋套在脚上：“景仔，自己收拾好哈，姐姐先下班咯。”
景冉问道：“苏姐，你知道汪天海在哪个深潜室么？”
苏盈影头也不回地走了：“不清楚哈，应该就在这一层吧，走了，拜~”
景冉走到衣架旁拿了件外套，转身也走出了灰色房间。
白色房间供工程师们深潜使用，灰色房间则是护理员看护、监视的地方，如果工程师潜出后有紧急情况，护理员也可以及时抢救。
景冉刚一出门，就看到有人神色慌张地往前跑，有穿米色衣服的，有穿紫色衣服的。
潜意识研究所中，不同的岗位穿着不同颜色的工作服。像景冉这样的深潜者，穿着深蓝色的衣服；作为护理者的苏盈影则身穿令人安心的米黄色；穿着紫色衣服的是构筑师，他们筛选出合格的被试者，构筑潜意识世界；还有一些白色衣服的文职工作者，景冉和他们接触不多。
汪天海在意识图景中失去了意识，潜出后的情况恐怕也不好，这些人估计都是去支援的。景冉就跟着他们一块儿走过去。
深潜室前，护理员们进进出出。卢点青和雷磊在深潜室外面等着，两人面色都不好看。雷磊还光着膀子赤着脚，一看就是潜出后立马跑出来了。他们俩的护理员在旁边温言细语地劝着，希望两人先回去休息。
景冉一边感叹别人的护理员真是靠谱，一边把自己多拿的上衣递给雷磊，问：“情况怎么样？”
卢点青抱着胳膊：“还不清楚，里面什么都不说。”
突然传来一阵喧闹，深潜室的门被打开，几个护理员推着手术床快步走了出来，床上的汪天海带着氧气表，身体被裹在一个气囊里。
“孟主任、李主任到了没？”
“到了，到了！”
“好！S-027手术间，快！”
几个护理员推着手术床快速经过，来不及看清汪天海的状态，雷磊抓住一个在后面拎着大包小包的护林员，急忙问：“他怎么样了？”
护理员耐心地安抚了两句：“状态算不错的，研所的孟主任、李主任都在，你们放心吧。”说完，就匆匆跑开，追大部队去了。
雷磊满眼都是红血丝，哽咽道：“什么叫状态算不错啊……”
汪天海被送去急救，护理部的人走得七七八八，深潜室一下少了不少人。
景冉推开门，进入深潜室。里面还有一些穿紫衣服的构筑师在检查仪器，韩默川和一个女人在旁边说话。
韩默川没什么表情，站立的姿势稍微有些侧倾，不像原来一般挺直，但不是十分明显。景冉猜韩默川现在一定也疲惫到了极点，才会在站姿上稍有放松。
背对着景冉的女人穿着深蓝色的正装，身材干瘦，似乎正在和韩默川争吵，她像是放下什么狠话，气汹汹地离开了。
景冉待女士离开后，走到韩默川身边小声问：“这是哪位啊，这么生气。”
“汪秋月。”
景冉记起来：“她就是汪天海的姑姑啊。汪天海现在？”
“人会没事的。”韩默川揉了揉眼眶，“救治的事交给专业的人，你们现在先去休息吧。”
“这么说，下班啦？”
“嗯，下班了。”
景冉心情不错：“行，那我先回家了，我在研究所住不惯。”
每个深潜者在研究所都有一个单独的休息间，方便他们潜出后及时休息。
“可以，你家在哪儿？到家后记得在工作组打卡。”
“yes，sir。”景冉活动着筋骨，“我家在老城区，下了新轨还要转三次车，现在下班还来得及买份生煎。那我走了哈~”
“嗯。”韩默川揉着眉毛一顿，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第一次深潜就遇到同伴出事，韩默川本来担心新员工们会接受不了，没想到景冉若无其事地接受了。
景冉没有过度关心汪天海的伤情，也没有对自己的未来担心。
景冉出门后没看到雷磊和卢点青，两人可能是跟着救护员走了。他想了想，还是转身去等电梯。
深潜部都在高楼层，景冉搭电梯到三楼的办公室，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他又搭电梯到30楼，这里是换新轨的楼层。
新城区虽然叫“新”城区，但其实已经不新了，基础设施都是七、八十年以前建完的，当时为了和建筑密度极高的旧城区区分，才这么叫了起来，一直延续到今天。
这里的建筑密度低，每栋楼占地面积广。楼与楼之间近的两三千米，远的距离上万米。外面都是成片的绿化带，连路都很少。所以每栋大楼里的上班族，就在自己楼里吃饭，很少去别的楼里“串门”。
潜意识研究所就坐落于新城区，外形是圆滑的米色曲线建筑，像一颗硕大的米粒竖直着插在地上。
这颗大米粒的中间，像被凿开一条缝一样，传进了一条线。这条线就是研究所30楼的新轨。新轨架设在每栋大楼之间，串联起新城区的建筑，链接着旧城区的地铁。每个在新城区上班的人，都只能在自己办公的大楼下车，否则是刷不开车门的。
由于新城区和旧城区驱离远，很多单位都像潜意识研究所一样，在自己的楼里有员工休息间，每个人都有一个小隔间，当作新城区的宿舍。景冉来新城区上班刚要满半年，哪怕加班也要等车回旧城区的家，从没在自己的休息间里过夜。
景冉从新轨换到地铁，又从地铁倒了一般公交，花了两个小时才折腾回自己家里。
夏末的傍晚，风染上了凉意。景冉把窗户关好，拉起厚厚的窗帘，只打开窗前昏黄的小灯。他拿起手机，实习工作群里还是没人说话，估计都守着汪天海。
景冉抿了抿嘴角，切出群聊，在工作app上点开汇报页面，打起精神填完这次深潜的基本记录。
潜出后，工程师们若无大碍，要在一天内填写深潜基本记录。除此以外，每次深潜前后一周还要测评精神状态是否稳定。每年年底还有更细致的检查，景冉笑称之为“深潜员年检”。
填完基础报告，景冉打了个哈欠，随手把手机仍在旁。
“叮咚”半梦半醒间，手机响了。
景冉不耐烦地打开手机，先调成静音模式，再打开app，是韩默川给他发来的信息。
【韩默川：安全到家了？】
想来是看到了他提交的报告。
【景：嗯。】
【韩默川：ok。】
不知是不是被吵醒的缘故，他脸面无表情，被手机冰冷的光照得像个精致的人偶。
景冉随手按掉了手机，扔到远远的沙发上。倒头就睡。
一夜无梦。
*
景冉在家里好好休息了几天。每天都睡得昏天黑地、日夜颠倒。
账户收到一大笔紧贴，景冉得意地点了一堆好吃的犒劳自己。
再回到潜意识研究所，已经是五天后了。
景冉提前和护理部约了时间，下了新轨直奔而去。又躺进一片橙色的液体中，进入半梦半醒的迷糊状态。
做完诊疗后，构筑师说：“精神状态还不错哦，看记录你状态一直很稳。”
“具体结果三个工作日内回发到你邮箱哈。”构筑师接着说，“收拾完别忘记找你们领导去。”
“哦哦，谢谢提醒。”景冉翻了下日程，诊疗结束后有人约了自己和韩默川的会议，就在韩默川的办公室里。
韩默川的独立办公室也在三楼，就挨着景冉的办公室。景冉没去自己的工位，直接敲韩默川的办公室。
实习的评定结果要参考诊疗的具体报告，景冉不清楚现在这会儿韩默川找自己做什么，难道是真被汪秋月找麻烦了，需要作另外的调查？
“进来吧。”韩默川打开了房门。
房间的窗户大开着，韩默川背对着景冉去关窗户。景冉便打量着这件办公室——这里没有多余的装饰，连办公桌上都没有任何摆件，孤零零地摆放着台电脑。房间内还有一扇门，景冉估计这是韩默川的专属休息间。
韩默川关好窗户后，把电脑转向景冉，当着景冉的面掐断了监控。
景冉有些莫名其妙，打趣问：“韩队这是干嘛啊，难道看上了我的美色要潜规则我？”
“有些话没必要记录在案。”韩默川表情严肃，目光锐利，“我的部门里不留奇怪的人。”
景冉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嘴，腹诽：哈？什么叫奇怪的人，我看问这个话的人才最奇怪吧。
韩默川没在意景冉的小动作，追问道：“你在潜意识世界里的手表，是哪儿来的？”
景冉脑子“嗡”第一声有些发懵，这是第一次有人看穿他有自己的道具，他很快调整了心态，装似不在意地说：“什么？”
韩默川不合时宜地笑了，没有讽刺之感，让人觉得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了：“别装。”
景冉突然就想起，在潜意识世界里这个沉默的队长，可一直都是有着“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传言。
也许韩默川的沉默的并不是什么“老好人”，也许他的沉默的是准备随时一击致命的狼。
韩默川走近，弯腰贴近景冉坐着的椅子，双手撑在椅子的把手上，把景冉禁锢在座位上。幽幽的目光像狼盯着自己的猎物一样盯着景冉：“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景冉苦笑着：“我的目的？为了赚钱啊，人是要吃饭的，韩队长。”
韩默川不为所动：“你这个理由未免太敷衍了。如果你不告诉我实情，我会把你调离我的部门”
“有本事你就把我开了。”景冉脸上常挂着的笑意散了，眼神冰凉，冷漠极了，“这里不是你的一言堂，你可以试试能不能把我调走。”
“也不必这么大敌意。”韩默川叹了口气，收敛自己身上的压迫感，“你进入潜意识世界时状态不对。”
景冉心神一动，韩默川可能猜到了手表的作用。
韩默川退了一步：“手表的来历不交代，可以。但至少，你要让我知道他的功能。”
景冉快速回忆了一边深潜的经历，蹙起眉头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汪天海是不是没事？”
韩默川惋惜：“对于一个寻常人来说没事，只是他以后不适合深潜者的工作了。”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肯定会没事。”景冉用的是肯定句。
联想起汪天海对流云村房屋的推算能力，还有汪天海出事后坏了的眼镜。
陷入昏迷不是小事，但出事前后韩默川都毫不慌乱。当时景冉以为这是韩默川心中另有谋算，现在看来，他恐怕早就知道汪天海有道具，自然不会出事。
若有若无的笑意又回到了景冉脸上，一双桃花眼看着韩默川，：“汪天海身上的眼镜，也是道具吧。”
“没错。”韩默川爽快地承认了，还附赠其他信息，“告诉你也无妨，每个道具功效不一，但不管他们的作用是什么，危机关头都可以救它的主人一命。”
景冉第一次听说道具的事，手表是他从孩提时就拥有的，没想过其他人也会有。
“每个人都有道具么？会不会有抢夺他人道具的情况？你的道具是什么？”
韩默川无奈道：“你的问题还挺多，最开始是我先问你的吧。”
景冉又开始皮了，他矫揉造作地眨眨眼：“哎呀，我的好队长。反正您也把我的手表作用猜得七七八八了吧。”
韩默川没有理会景冉，一幅景冉不说他也不说的架势。
景冉本不愿有人知道手表的用途，他也拿不准韩默川是真的看出了什么，还是故意诈他。
“你知道为什么在深潜的时候，我分配你和我一组么？还有今天，为什么我要关掉监控？”韩默川的语气逐渐低沉，“你可以不说手表的从哪儿来的，但如果连用途都要扯谎……”
道具的用途值得保密，但不是景冉的底线。
景冉举起双手做出一副投降的样子：“好吧好吧，我全都招了。”
他马上坦白一切，把深潜时会失忆的情况报告给韩默川。
韩默川听后沉吟许久：“景冉，你并不适合这份工作。”
这触及了景冉的逆鳞，他胸口憋着一股闷气、脸颊泛红：“怎么了？是我深潜犯错了还是找线索手慢了，你这样下定论太过武断！”
“我认可你的工作能力，但是……”韩默川轻声说，“任务对象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你在我的小组有极大助力，但相反，我没法保证每一次你都能全身而退。这对你来说不是一个好工作。”
“啊这……”景冉得有自记事起，就没听说有谁要“保护他”，这种话让他听了头皮发麻，一时找不到话说。
“额，我可以，不是，倒也不必多关注……”景冉结结巴巴地说，“唔，我是说，保、保……什么的，额。”
韩默川轻声笑了下：“你能把事实告诉我，这是相互信任的讯号。你可以再考虑几天，要不要继续。”
“我可以，”一说到打工，景冉可就不结巴了，他需要留在这里工作。
景冉没有说的是，他不仅深潜时失忆，在现实世界中他也没有童年记忆。他直觉：只有在这里，才有机会找回自己失去的记忆。
韩默川不置可否，提起来先前关于道具的话题：“不是每个人都有道具。我现在正在追查道具是从哪儿来的。你应该也知道，理论上，潜意识世界不应该有道具的存在。”
意识图景的构建，来源于被试者生活的海量碎片。
童年时期阅读的书籍，上学时和同学们的相处，工作后和同事客户间的邮件信息，甚至是无意间瞥见的某一句广告词……这些海量的隐私数据，被监视着、杂糅着，根据算法，共同搭建起被试者的潜意识。
潜意识世界，就是自身对于周遭世界的自然反应。就像无人居住的野山林中不应该有小路，意识图景中也不应有被试者思维以外的东西——道具。
景冉喃喃道：“人，终究只是自然的一种复杂的反应现象。这种自然现象中，不应该有捷径，也不应该被庇护。”
韩默川：“我来潜研所的目的很简单，我是来追查道具来历的。道路数量极少，我见过的不超过四件。你身上的，是第五件。”
“我身上没有道具，只能借助其他人的道具追查。如果不是这样，我会直接把你调走，而不是费心力取得你的信任。”
“也许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韩默川幽深的目光一瞬不动地盯着景冉，几乎要给人以深情的错觉，“所以，现在你能告诉我，手表的来历了么？”
再提起这个话题，景冉的脸上不再冷漠，只是无奈地笑起来：“韩队，原来我对你也有利用价值了。要不咱们先说好，我告诉你手表的来历，你别把我开了？”
韩默川：“你真的在意这份工作么。”
景冉摊手：“那当然啊，钱多事少，就是离家远点，也还能忍。”
韩默川轻笑：“真的？那我可就真信了。”
景冉脸上的笑意僵住了，韩默川似乎透过他嬉笑的外表，看穿了他内心想要遮掩的东西。
景冉装似不在意地转移了话题：“领导不开我就行哈。不过说来你真的可能不信，但我不记得这手表的来历。”
“你不记得？”韩默川紧盯着景冉，不错过他脸上的任何表情，想要判断这话的真伪。
“真的。”景冉叹了口气，“从我第一次深潜，这手表就戴在我的手腕上了，现实生活中，我从没有带过手表。”
韩默川像是认可这种说法，问道：“你第一次深潜是什么时候？”
“我大二的时候，那时候大概，大概18、19岁吧。”景冉眯起眼睛回忆起来，“应该是在实践课上，第一次深潜时我真的吓坏了。”
景冉笑了笑：“我还记得意识图景是一个公园，我们的任务是帮公园管理员找到他的猫。”
“和现在的任务比，真的是很轻松了。前半程我一直没注意到手表，又惊又怕地跟着几个同学在公园里游荡。中间我才发现自己的手表，想起来是怎么回事儿。”
韩默川不语，他心说景冉确实是个极善于伪装的人，十八九岁的年纪，在近似失忆的状态下，还能默不作声地配合着同学深潜，而不被发现自己的异常。
景冉接着说：“后来我就习惯了，毕竟转专业太麻烦了。后来深潜的时候也习惯了，也出不了什么意外。”
韩默川听完后沉默了，他在分析景冉这话的可信度。直觉告诉他，景冉关于手表的事没有撒谎，但隐约有什么别的事情，有种很微妙的感觉，一时半刻也想不上来。
于是韩默川换了个话题：“这件事再说吧。”
他把办公室的监控重新打开，说：“等会儿和我去给地方。”
景冉嬉皮笑脸地说：“去哪儿啊，可别真是要潜我哈。”
“你再满嘴胡话我可能真的开了你。”韩默川嗤笑一声，“一会儿去第三女子监狱。”
“许如琼要见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