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只有一丁点可能◎

  两个小时前。

  苏理程走到楼下的时候, 接到顾白衣打来的电话。

  顾白衣说一会儿他顺路把检查单送过去。

  他的语气很温和,却完全不带商量的意思。

  苏理程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喏喏地应下来, 老老实实地报了地址和门牌号。

  直至挂了电话, 他还有点晕晕乎乎,都想不起来对方到底跟他说了什么话。

  起初是在楼下等了一会儿,后来他又觉得只在楼下干等着拿东西不太礼貌,便又准备上楼去稍微收拾一下, 起码请对方喝杯水。

  顾白衣没怀疑他是跟踪狂,还主动帮他送东西回来。苏理程那点私心难免有些活泛。

  ——大致可以概括为面对偶像的紧张与渴望。

  所以苏理程等了一会儿之后就上了楼。

  苏理程原本是住在学校宿舍的。

  但这学期刚开学的时候顶层塌了两间房顶, 出于安全考虑, 整栋楼要重新检修。

  原本住在里面的学生不得不另行安排。

  苏理程恰好是多出来的那一批——他把新宿舍分派名额让给了同学,然后和另外两个同实验组的校友一起在外面租了房子, 准备先应付一学期。

  三人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学校里,早出晚归,有时候干脆就在实验室里将就一晚上。

  最近室友几乎住在实验室,苏理程不想打扰他们,所以今天本该去医院复查换药的事情,他也没跟任何人说,自己拄着拐杖就去了。

  结果医院的门都没进, 他又飞快地跑回来了。

  室友们都还在学校。

  苏理程拄着拐杖掏出钥匙准备开门。

  身后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微弱的呜咽声,有点像是猫叫,又有点像是人的哭声。

  苏理程停下动作, 鬼使神差地转身, 往声源处走了几步。

  停在对门的窗户边时, 那阵呜咽声更清楚了一些。

  好奇心和本能的警觉性让苏理程往窗户的缝隙里看了两眼, 却正对上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暗含着阴翳,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苏理程被吓得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似乎是邻居的人阴恻恻地开口:“你在偷窥什么?”

  苏理程后退的时候不小心撞到受伤的脚,脸色顿时疼得煞白,但他咬牙忍住了,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一句:“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哭。”

  邻居眼神又森冷了几分,不耐烦地说:“家里养的猫发|情而已,最近总是乱叫——怎么,你准备帮它亲自解决一下?”

  话音刚落,屋里果然又传来一声明显的猫叫声。

  苏理程觉得那声音有点凄厉渗人,但确实就是猫叫无疑。

  他尴尬地摇头,也很爽快地道歉:“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了。”

  原本他以为是夫妻家暴,或者大人在打小孩。

  如果是猫,那就是他多管闲事了。

  不过苏理程还是没忍住,又提醒了一句:“小猫最好早点带去做绝育,不然人和猫都要受罪。”

  邻居隔着窗户缝隙,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语气还是很不耐烦:“我知道了。”

  说完就“啪”的一下关上窗户。

  苏理程讪讪地摸了下鼻子,正要转身回去继续开自己那扇门。

  顾白衣就是在这个时候上了楼,朝苏理程走了过来。

  他手里拿着那一沓检查单,脚步很快。

  苏理程还在犹豫是先打招呼还是先说“谢谢”,一抬头看见顾白衣紧皱的眉头,一时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他有点担心顾白衣是在生气,或者其实对自己很不耐烦。

  但没想到顾白衣把检查单往他怀里一塞,说的第一句话是:“站远点。”

  就如同在电话里的时候一样,苏理程下意识照做了。

  他往后退了几步,背贴着墙。

  铁制的大门没那么好踹。

  顾白衣扫了眼窗户,选择敲门。

  门后传来不耐烦的声音:“谁?”

  顾白衣直截了当地说:“我听见里面有人在喊救命。你是不是绑架了人?”

  邻居微妙地停顿了几秒,语气愈发暴躁:“说了只是猫发|情而已。”

  顾白衣不依不饶地追问:“可以让我进去看一眼吗?不然我就直接报警了。”

  邻居直接骂道:“你是不是有病?电视剧看多了脑子出问题了吧!”

  但他没敢说“那你报警好了”。

  咒骂着外面的人时,他悄悄隔着门上的猫眼朝外看了一眼。

  苏理程站在死角,他看不见,只能看见一个陌生的小白脸站在门外。

  皮肤白皙,抬起的手腕瘦伶伶的一截。

  看起来就是很弱不禁风的模样。

  这个瘦弱的小白脸还在不依不饶地敲门,一边已经作势掏出了手机,似乎真的准备报警。

  邻居阴沉着脸色,将大门拉开了一条缝。

  然后他就再也没办法重新合上门了。

  凄厉的猫叫声越发刺耳,里面似乎还夹杂着一点微弱的呜咽声。

  苏理程怀疑可能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他竟然真的觉得那声音有点像是在叫“救命”。

  愣神的片刻,顾白衣命令道:“报警。”

  邻居的脸色狰狞可怖,在苏理程下意识掏出手机拨通报警电话时,他猛地掏出了藏在背后的绳子,一抬手就要往顾白衣脖子上套。

  对上他那充斥着杀意的眼神的瞬间,苏理程只觉得心脏都要跳出来:“当心——”

  他报警电话还没拨出去,先下意识往前冲,却忘了自己腿上还打着石膏。

  脚掌触地的瞬间传来一阵剧痛,他脸色煞白,大脑都跟着空白了一瞬。

  但他却没有栽倒在地,而是被顾白衣一把拎住了衣领。

  在那同时,顾白衣另一只手抓住了邻居手里的绳子,掌心一拢,猛地往下一拽。

  邻居先于苏理程栽倒在地,脑袋结结实实地砸在大理石砖面上。

  “咚——”

  一声清晰的闷响,听得苏理程都不由地脑壳作痛。

  顾白衣一脚踩着邻居的肩背,干脆利落地卸了他的胳膊和腿,然后就松了手,摇摇欲坠的苏理程扑倒在邻居身上。

  成年男人的重量结结实实地压下去,苏理程清楚地听见了邻居一声痛苦地闷哼。

  顾白衣说:“报警。看好他。”

  苏理程白着脸色捡起拐杖拄好,又去摸手机。

  顾白衣提醒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叫他们带着女警察来。”

  猫叫声停了下来。

  但属于女人的惊恐的哭声变得清晰起来。

  苏理程下意识抬起头,以一个偏僻的视角看见对角的客厅墙面。

  屋里一片昏沉,打着诡谲的红光。

  墙壁上挂着巨幅的裸|女油画,乍一看好像躺在一片模糊的玫瑰花海里,细看却能发现脖颈、手腕、足腕之类的地方,都是分开的。

  一根细长的红绸缠绕全身,好似汩汩流淌的鲜血。

  茶几上放着一把水果刀,诡异的红色液体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苏理程脸上血色尽褪,险些直接吐出来。

  这是个潜在的变态杀人犯。

  杀人未遂。

  ——也可能是既遂犯。

  他跟这种真正的变态危险分子,只有咫尺之隔。

  苏理程已经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报的警了。

  涉及到恶性犯罪,警察来得很快。

  被问起案情的时候,苏理程张了下嘴,就忍不住扭头冲着墙角“哇”的一声吐出来。

  顾白衣跟警察简要说了经过,然后又说了抱歉——

  他刚刚稍微有点用力,那位凶手可能会有点轻微脑震荡。

  另外他还不小心踹断了凶手的肋骨以及手骨。

  但都不危及生命,也不需要住院,去医院简单处理一下就能继续审问了。

  那个受害者并非原主记忆中的单身母亲,而是一个刚成年没多久的女大学生。

  恐怕受害者远不止这一个。

  如果不是考虑到这一点,那个凶手的头盖骨现在说不定已经碎了。

  警察在这方面的直觉和经验都要老道许多,在凶手屋子里转了一圈,看见各种扭曲的收藏与凶器,便立刻警觉起来。

  那位女性受害人颇受惊吓,加上失血过多,看到警察的时候就彻底晕了过去,被救护车紧急送往了医院。

  除了她以外,苏理程反而是一行人当中受伤得最重的那一个。

  骨折的位置遭受到了二次伤害。

  为免那条腿彻底废掉,他不得不选择住院静养。

  最后能直接跟去警局做笔录的也就只剩下顾白衣。

  等沈玄默赶到的时候,顾白衣已经做完了笔录。

  顾白衣在电话里没有说得太详细。

  沈玄默听闻“见义勇为”这几个字,一时也不可能联想到什么变态杀人犯。

  直至踏进警局,听见警察言语之间提及的只言片语,沈玄默心头陡然一跳。

  他下意识加快了脚步,目光紧张地搜寻着顾白衣的身影。

  耳边低声的谈论说得语焉不详。

  但沈玄默大脑转得飞快,已经足够他拼凑出大概的真相。

  顾白衣正从里面的房间走出来,一抬头就看到沈玄默脚步匆匆地走过来:“宁宁。”

  他通常不会在外面这样叫顾白衣。

  顾白衣脚步一顿,抬头对上沈玄默的视线,莫名生出几分心虚:“默哥。”

  沈玄默已经走到了他面前,然后一把拉住他的手,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生怕哪里隐藏着没注意到的伤口。

  顾白衣的手掌触碰到一片冰凉的温度。

  这样的姿势其实也有些亲密。

  但沈玄默脸色白得太明显,跟那些险些遭遇事故的事主家属也没什么区别。

  顾白衣也不敢挣扎,又叫了一声:“默哥。我真的没事。”

  警察以为顾白衣惊吓之下跟家人交代了详情,也没有多想,在一旁帮着宽慰了几句。

  他们都已经去医院转了一圈回来了,顾白衣肯定是没有受伤的。

  不过身体没受伤,不代表心理上没有受到惊吓。以往也不是没有那些见义勇为的,事后回过神来还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

  警察隐晦地提醒,凶手至少是要坐几十年牢的。

  审问期间,凶手并不肯交代得太详细,但无意间说漏了几次嘴,受害人远远不止女大学生一人。

  他手上很有可能已经沾了人命。

  如果能查到确凿证据,他有可能被终身□□,甚至直接判处死刑。

  ——不必担心凶手再出来报复了。

  年长一些的警察拍拍沈玄默的肩,说道:“带他去吃点好的,看看电影,做点开心的事。别想太多,这是救下了一条命,小顾做了件大好事。”

  他让沈玄默回去好好给顾白衣疏导一下。

  沈玄默没说什么话,点点头,大概是应了下来。

  目送两人离开的时候,年长的警察还忍不住摇头叹息,心生忧虑:“碰到这种事……也不知道是倒霉还是幸运了。希望他们能顺利走出来吧。”

  先前他们离开医院的时候,苏理程一脸菜色的样子看着格外可怜。

  一时鸡血上头见义勇为是一回事。

  在鬼门关门口绕了一圈再回来的冲击力,又是另一回事了。

  而且鬼门关另一头还是个变态杀人魔。

  相较而言,顾白衣的反应要镇定很多。

  但警察这边觉得他可能只是相对理智一点,毕竟大学还没毕业呢,以往哪遇到过这阵仗?

  只有一位女警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面露迟疑。

  “我怎么觉得……需要心理疏导的可能是另一位呢?”

  -

  顾白衣被沈玄默一路紧紧牵着手上了车。

  好在这会儿天已经黑了,路旁的灯光并不怎么明亮,零星的路人也并没有特意朝他们这边看。

  上了车之后,沈玄默仍然紧抿着唇角,显然是在尽力克制着情绪。

  顾白衣觑了一眼他的脸色,乖乖低头先道歉:“对不起。”

  其实他也没想到凶手不是单纯与那对母子有宿怨,而仅仅是个变态杀人魔。

  这种神经病的危险级别,跟一般的复仇杀人犯压根不是一个量级的。

  这种变态就算当场掏出一摞炸|药,要跟周围的人一起同归于尽,都算不上奇怪的事情。

  顾白衣是真的不害怕这种变态,但他能理解一般人对这类人格外的畏惧与紧张。

  让沈玄默担心了也是事实。

  “不要道歉。”沈玄默伸手扶住顾白衣的脸颊,拇指落在他嘴角,似乎是很想按下去,但最后还是动作很轻地轻抚,“你没有做错事情。”

  如果再重新给顾白衣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一定还是会选择去救人的。

  他不会后悔。

  他也没有做错什么。

  顾白衣说“对不起”,仅仅只是因为这让沈玄默担心了。

  但他没有必要这样。

  沈玄默轻抚着他的面颊,自嘲地笑了笑:“你这么说,就好像我是一个枉顾伴侣心情只会无理取闹的恶霸。”

  应该是他去安慰顾白衣的。

  可他却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他不是很想承认,在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的那一瞬间,他是真的有点害怕——

  害怕失去顾白衣。

  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