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

  顾白衣和沈玄默并肩走出了图书馆。

  图书馆里不是适合聊私事的地方, 但出来之后他们也没有谁率先开口,而是漫步在阳光之下。

  难得的冬日暖阳,照在脸上, 晕出一点微醺的暖意。

  图书馆前面一道连廊穿过去, 马路对面就是一个带着喷泉和湖景的广场,正值寒假,很多孩子吵吵闹闹地来回奔跑。

  年轻的父母或者年迈的老人坐在长椅上花台边,偶尔叫一声孩子的名字, 警告他们不要爬进喷泉里。

  这地方没有集市,但有很多小摊贩, 白天没有亮闪闪的玩具, 但有几辆棉花糖车。

  沈玄默想起几个月,顾白衣站在集市门口等他, 脸上有好奇和渴望,但最后还是因为“工作”而走向了他。

  记性太好有利有弊,时隔许久的画面常人早就遗忘到脑后,在他的脑海里却依然清晰得宛如昨日。

  沈玄默停在摊位前,买了两根棉花糖,一根嫩粉,一根嫩蓝, 递到顾白衣的面前让他挑。

  顾白衣愣了一下,伸手接了更近的那根嫩粉色的。

  他其实是想直接问的,但又怕戳中沈玄默的伤口, 踌躇之间就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回去再问也许更加合适。

  毕竟外面人来人往的, 不适合谈心。

  顾白衣找到了借口, 低头去舔了两口棉花糖。

  甜滋滋的。

  沈玄默跟在身边, 挡住旁边撞过来的小孩, 指了一下身侧:“这个广场每年元宵都会有灯会活动,去年这个地方,挂的是一个绿色的兔子,老板放错了彩灯,眼珠子里面的红颜料被水打湿了往下淌,把一个小孩子吓哭了。”

  顾白衣微微愣了一下。

  他们路过一个卖卡通气球的老人,走到他听不见的地方时,沈玄默又继续说:“他前年的这个时候也在这里,不过那时候是批发了蜻蜓玩具还有水枪,去年春天的时候我路过这里,看到他在卖花环,但生意不太好。”

  沈玄默记得很多事情。

  小到一块砖缝裂纹延长了几寸,大到广场前的招牌换了哪些部分,又是在什么时候换下的。

  他并不会时时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记在脑子里,但总是很轻易地能想起来那些无用的细节。

  顾白衣安静地听着,中途大概说过一两句“真厉害”,除此以外就没有再表露别的什么情绪。

  然后他慢慢地舔完了手上那根棉花糖。

  沈玄默又把自己手上的那根没动过的递过去。

  他不太喜欢吃这种黏糊糊的东西,但看得出来顾白衣挺喜欢的,未必是喜欢甜食,只是觉得这种食物很有趣。

  顾白衣接过来的时候,旁边小路里又有一个小孩子猛地冲出来。

  沈玄默拉了他一把,伸着手,将他半护在怀里。

  跟在后面的年轻母亲气恼地喊着儿子的名字,一副决心要好好教训他的架势。

  顾白衣的视线追着他们跑到这条路的拐角。

  沈玄默在旁边冷不丁地叫了一声:“宁宁。”

  那声音就在顾白衣耳畔炸开。

  听得他难以自制地一抖,险些没有听清楚那句话是在说什么。

  他下意识地“嗯”了一声,然后动作一僵,惊诧地去看沈玄默:“你……”

  他有些语塞,不知道是不是单纯的巧合。

  “第三次——”沈玄默说,“不对,是第四次了。”

  顾白衣低头继续舔棉花糖,含糊地问了一句:“什么?”

  其实心底挣扎得很,不知道该不该听答案。

  沈玄默说:“每次听到有人喊‘宁宁’的时候,你都会回头。”

  应该也没有每次。

  而且恰好叫“宁宁”还能被他们迎面撞上顺道喊人的,更是屈指可数。

  顾白衣自己都不记得刚刚路过的人叫的到底是什么了。

  有些反应完全就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跟记忆都沾不上边。

  但沈玄默记得,次数都记得清清楚楚。

  沈玄默问:“是你的小名吗?”

  顾白衣已经意识到他的记忆力变态到什么程度,因此迟疑了那么片刻,最终没有选择撒谎,只是略有些含糊地说:“算是吧。”

  那也曾是他的名字,只不过这么叫的人不多而已。

  满打满算也就只有另一个世界的大哥。

  师父偶尔也会叫两声。

  其他亲朋好友更喜欢叫他“小白”。

  沈玄默那么叫他,他并不觉得反感,只是不太习惯。

  好在沈玄默并未纠结于名字的问题。

  沈玄默问顾白衣:“你觉得吓人吗?”

  顾白衣反问:“为什么会觉得吓人?”

  他只觉得沈玄默很厉害。

  不过他也能理解在这种过人的记忆力面前,大概很多人会觉得很有压力。

  尤其是相熟的人。

  这意味着沈玄默会记住对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并且随时都有可能在未来翻一翻旧账。

  最好不要在他面前撒谎。

  但如果心里没鬼,那就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沈玄默不像是会计较那些的人。

  相反,沈玄默平时表现得相当平和且宽容。

  若非此刻他主动向顾白衣提及,并且刻意地去“展示”这种能力,平时也鲜少有人因此对他心怀芥蒂与恐惧。

  沈玄默在这方面掩藏得很好。

  他大概也并不希望别人因此而畏惧他。

  “刚刚注意到这件事的时候,我爸妈也和你的反应一样。”沈玄默轻笑了一声,“哦不对,他们甚至可以说是欣喜若狂,觉得我就是天生要在学术史上留名的天才,说不定还会推动人类文明再往前跨上一步。”

  游教授希望儿子通读历史,沈女士则搜罗了一堆理科教材。

  好在他们仅仅是怀抱了一些期望,却并未打算剥夺儿子的童年,连带着儿子身上那点天才的小秘密也一并瞒得死死的。

  最多在其他亲戚朋友过来做客的时候,拿着成绩单出来宣扬一番,儿子多么多么聪明。

  但也仅仅只是“聪明”。

  他们从不对外说自己的儿子是个“天才”。

  那个时候,他们还期望着等到儿子长大以后投身科研界,然后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说一声,啊呀我们也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聪明,也没有特意去培养什么,我们只希望他开心快乐就好了。

  这未能说出口的愿望只达成了一半。

  沈玄默如他们期望的一样聪明,比如被拆过一遍就变得无聊起来的玩具,各类书籍知识更让他觉得有趣。

  他的理科成绩相当好。

  但比起数学和物理,他对化学生物乃至医学更加感兴趣。

  “在那件事之前,有一段时间流行恐怖片,满屏都是断掉的肢体,喷洒的鲜血,乱滚的眼珠子,甚至剥皮抽筋……”

  沈玄默停顿了一下:“我觉得很有趣。”

  寒风吹过湖面,垂落的枯枝撞到一起,发出枯朽的声响,冬青的叶片从高处零零散散地飘下。

  他们以近乎相拥的姿势站在河边的树下。

  拂过湖面的风吹扬起发尾,带起絮絮的痒意。

  远看是浪漫,近处是静默。

  沈玄默看着顾白衣的眼睛,一字一句地低语:“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顾白衣眼底浮现出惊诧。

  他明白。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其他的反应。

  沈玄默发现自己更畏惧于从他脸上看到后知后觉的惶恐与畏惧,于是略显仓皇地先一步移开了视线。

  顾白衣觉察到了这一点,下意识拉住了沈玄默收回去的手。

  “我……”顾白衣怔了怔,回过神,却没有收回手,而是放轻了音量,问,“然后呢?”

  更像是安慰,而非畏惧。

  沈玄默沉默了片刻,语气平常,却没再提那些鲜血残肢的兴趣,而是说起了后来的绑架案。

  “那个绑匪是我一个校友的父亲,白手起家赚到了一点钱,但是因为赌|博很快就被败光了,信任的朋友卷走了公司所有的钱,让他背上了一大笔债务。他走投无路,所以盯上了我。”

  秋日的午后,年幼的沈玄默在门口的文具店买笔,刚出了店门就被打晕带走了。

  再醒来的时候就是在郊区的仓库里面。

  绑匪没有沈女士和游教授的私人电话,于是将电话打到了学校,让老师转告家长,索要了一大笔赎金。

  那笔赎金在那时候是一笔天文数字,老师闻言都被吓得腿软,但沈女士和游教授毫不犹豫,一边报警一边就开始筹钱。

  沈玄默就躺在绑匪的脚下,将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绑匪一无所觉,一边打着电话,时不时还怒气上头,对着沈玄默踢上几脚。

  甚至没有避开脑袋和咽喉。

  他不是想要钱,而是想要沈玄默的命。

  他与年幼的沈玄默本身无冤无仇,但他憎恨沈女士,憎恨那些光鲜亮丽家财万贯生来就站在罗马的人。

  要钱不过只是个幌子。

  他以为在那样短的时间里,沈女士肯定筹不出来那笔钱。

  因为筹不出钱所以害死了唯一的孩子,他想要沈女士因此而愧疚痛苦。

  在绑匪挂掉电话之后,沈玄默本该立刻死在那间郊区的废弃仓库里。

  但是他对绑匪说,那根本算不上“痛苦”。

  他若是死得这样简单,父母又都还年轻,他们还能有新的孩子。

  时日一久,痛苦总会被时间消磨干净。

  他们可能会遗憾,但必然会逐渐遗忘。

  绑匪那样区区一个失败者,一个自以为是的跳梁小丑,更不会被人记在心。

  “我跟他说,我可以你教你,怎么把‘痛苦’变成一辈子都磨不灭的‘绝望'。在数次希望来临的前一秒,再硬生生地捻灭,最后告诉他们,你看,就差那么一点,你们就能救下他了。”

  “他信了。”

  “一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