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处理那些人?那些游戏失败的人,其实都不是因为意外死去?”

  “在你们普通人看来都是意外吧,但其实都是游戏里的NPC出来推波助澜的。”江厌祁说,“就好像那些不知道这一切的人们,他们只会以为是南月运气不好自己跌进轨道里的——但世界上哪里有这么多倒霉的人呢?”

  那些她知道的,因为游戏失败,被车撞死的,被电梯夹死的,被卷进轱辘里碾死的——其实都是被NPC亲手惩罚了的玩家?

  温祈研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虽然她自己的手上也不干净,沾了别人的鲜血,但是——

  但是她毕竟不是有意杀人的。

  她偷窃、打架、欺骗,但如果让她以那样残忍的方式亲手杀死一个人,她还是……

  江厌祁看出她的神色不对,温和道:“怎么了?”

  他伸出手想要摸一摸温祈研的头,温祈研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开了他的手。

  江厌祁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江厌祁看出了温祈研的抗拒,抿了抿唇道:“你在怕我?”

  “我没有。”温祈研摇头,“我手上也不干净,要是我说我怕你,那不是显得太可笑了么……我只是觉得,只是觉得……你让我感到有些陌生。”

  那次江厌祁吻过她之后,她一直在劝说自己试着能够学会去爱一个人、接受一个人——就在她觉得自己已经在渐渐学着放下自己的满身戒心的时候,现实又将她打回原地,又在一遍一遍地提醒她,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是NPC,但她还是人类。

  他可以不把人类的命当作命,但她还不可以。

  江厌祁愣了愣,收回手,看向温祈研的眼神里不易觉察地露出一丝难过。

  他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道:“我不会伤害你。”

  温祈研:“我知道。”

  她当然知道他不会伤害她,不然他也不会一次又一次地救她。

  “我只是觉得……原来我们两个真的、非常不一样。”她一边苦笑着一边后退,“我不是说你不好,江厌祁。你有你的苦衷,你不能违反游戏下给你的命令,我知道。我只是一时还不能接受……”

  南月就像一滩红色的果酱一样糊在车窗玻璃上的画面在她眼前不断地刺目闪烁着。

  温祈研愣了半晌,突然苦涩地笑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很坏了,原来自己还没那么那么坏。

  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呢?

  她既不能像干干净净的陆意一样做一个光明磊落的好人,却也不能彻底堕入黑暗做一个彻彻底底的坏人。

  她不够善良却也不够邪恶,所以才会感到这么痛苦。

  人,要是只有一面就好了。

  温祈研的身影消失在地铁站之后,江厌祁还站在原地愣了很久。

  夕在他身旁无声无息地出现,微微一笑:“怎么样,祁,是不是后悔自己今天来了这一趟?”

  以江厌祁的身份,他根本没必要做亲手解决玩家的这个工作。

  这种工作以前一般都是中级NPC来做的。

  低级NPC不能离开游戏世界,中级NPC可以根据情况游走穿梭,比如来到人类世界惩戒人类,而像江厌祁这种的高级NPC则完全来去自如。

  江厌祁之前在游戏里因为救了一次温祈研受到了游戏的惩罚,被“发配”过去顶替了一部分低级NPC的任务——这也是为什么陆意和闻执在“你想吃巧克力吗”的游戏里会碰到江厌祁的原因。

  江厌祁被困在游戏世界里的禁闭还没有过,但他实在是很想见温祈研一面。

  他感应到温祈研现在出现地铁站,又在地铁站里感应到了一个将死的玩家——于是他申请了顶替中级NPC的职能,借着履行任务的机会,千里迢迢来看了温祈研一眼。

  没想到——

  真就。聪明反被聪明误呗。

  想到这里江厌祁都快吐血了。

  他闷闷不乐地自己踩着自己的脚,突然后悔自己怎么没能把南月踹得更狠一点。

  夕还在这里火上浇油:“那你现在到底是应该为了见到她开心呢,还是应该为被人家嫌弃了伤心呢?”

  江厌祁嘴唇张开,轻轻地吐出了一个字:“滚。”

  非常干脆。

  夕耸了耸肩:“得得得,我不该勾起你的伤心事,但是你确实应该警惕啊,人家小姑娘感觉没错,你们本来就是不一样的。”

  “对于我们的思维来说,只有‘应该去做,所以我去做’,我们考虑的结果应该是‘做完这件事能不能完成任务’,至于其他人的喜哀怒乐、是死是活都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内。相比之下人类就麻烦得多,因为他们会更感性。你非要去用人类那套运行规则,日子会过得很麻烦——尤其你还是处于游戏世界的情况下。”

  江厌祁烦躁地挠了挠头说:“我又怎么会不知道?”

  夕翻白眼:“你知道个鬼。你知道最坏的结果是什么?人不像人,NPC不像NPC,两个世界都不肯接纳你。”

  江厌祁知道夕这些话虽然难听,但其实都是为了他好。

  他感念审判者的好心,但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再也回不去了。

  南谊市一中。

  刺耳的铃声在整个校园响起。

  离高考还有二十五天的日子里,高三的三模正式开始。

  京大一直都是林则故小同学的白月光。

  在高考前填报理想院校的时候,林大队长曾来参加林则故的家长会,听闻林则故立志考京大,一度对他赞许有加。

  “好小子,要是你真能考上京大,也就圆了你老哥我的梦了啊。”当时,林沢川傻兮兮地大笑。

  林沢川的成绩并不算太好,当年只考了个普通一本的成绩。

  他甚至一度怀疑当年林妈在怀他和弟弟的时候,把智商全部转在弟弟身上了。

  不过,虽然他成绩不算特别好,要是弟弟能进入顶级学府,他也就没什么遗憾的了。

  林则故也很想让他的哥哥不要留遗憾。

  但非常令人沮丧的是,林则故在四市联考的一、二模里,对照模拟出来的京大分数线,发现自己还是差了那么几十分。

  虽然一次比一次差距小,但是毕竟直到二模,他离京大还是差一道题的水平。

  随着高考越来越临近,这让林则故越来越暴躁。

  虽然班主任总是劝他不要担心,“林则故同学,你改掉粗心大意的毛病,一定可以考上京大”——班主任三番五次地告诉他让他放宽心,但是林则故还是心里没底。

  他现在粗心大意,不能保证自己高考就一定能不粗心大意。

  有些人总是以为,他们只考了这么点分是因为他们没能把会做的做对,他们完全有能力考到一个更高的分数。

  但林则故始终认为,考试要考察的也有“能不能把会做的都做对”这项能力,对,这也是一种能力——一道题,假如做错了,不管是因为计算错误,还是眼瞎……不管各种借口,只要错了,就是你能力不过关。

  因此,林则故始终没有把握自己一定就能在高考时超常发挥,如愿以偿考上京大。

  三模是高考前最后一次大型校考。

  到底能不能考到京大的模拟分数线,就看这一次吧。

  数学考试开始的铃声打响时,林则故手心都渗出了汗,捏着试卷的手指有些黏糊糊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右眼皮一直在跳。

  传试卷的时候,他还听见左右有人在小声抱怨。

  “好烦啊,明明是周末了,学校还是不放,就知道占用周末的时间考试。”

  “唉,能怎么办呢。再熬一熬吧,反正还有二十几天就解放了。”

  “等我高考完,要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先睡上个三天三夜,不然对不起我现在这么拼……”

  试卷拿到手里的时候,林则故浏览了一遍卷面,觉得不是很难。

  紧绷着的心突然一松,他低下头开始迅速地做题。

  右眼皮跳得厉害,真烦,某种意义上还影响他发挥。

  就在林则故刚刚做完填空题的时候,他感觉到监考老师在向他走近。

  耳边响起老师轻声的声音:“林则故,你跟我出来一趟。”

  林则故不明所以地放下笔跟着老师出去了:“老师,有什么事不能考完再说吗,我还要考试……”

  “别考试了。你的哥哥出了事,现在正在人医ICU躺着……你还是赶紧去看他一躺吧,别急,虽然是ICU,但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接下来老师还在说什么话,但是林则故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他满脑子都只有“ICU”三个大字,在他的脑子里轰轰作响。

  都进了ICU还没什么大事?

  他妈骗鬼呢!

  他马上就要十八周岁的人了,不会这么好骗!

  林则故没能完成他的三模,打车迅速赶到了人医。

  ICU外面有几个他认识的叔叔坐在那,都是林沢川的同事。

  他们见到林则故来都纷纷站起,七嘴八舌地安慰他。

  “则故啊,你别担心沢川他不会有事的……”

  “你的哥哥他是个大英雄啊,好人有好报,一定不会有事的……”

  林则故:“我的哥哥到底出了什么事?!”

  几个叔叔对视了一眼,然后有一个出来说:“是这样的,林大队长他本来是在去菜市场的路上,半路碰到一队警察在追捕一个犯人,正好那犯人从他身边溜过,他就追着那犯人跑了……那犯人跑不过他,狗急跳墙,捅了他几刀……本来他放手也就没事了,但他死都不肯放手,那犯人连捅了他好几刀……不过那犯人最后还是抓住了。”

  林则故沉默良久,说:“……今天,不是周末么。”

  林沢川,明明在今天,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而不是一身正气的刑警啊。

  为什么又会被卷进这样的事情里……

  几个叔叔再次对视了一眼,又说:“林队他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么?”

  “害,我们都见怪不怪了。之前有个绑匪绑架小女孩也是,他自己冲上去就要当人质……”

  林则故已经什么都听不下去了。

  他沉默着坐在ICU的外面,背靠着墙,一言不发。

  ——他没有哭也没有害怕,安静得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那几个叔叔说林沢川是在去菜市场的路上遇到犯人的,他大概知道是为了什么事情。

  早上的时候林沢川逼着他吃鸡蛋,他向来不爱吃鸡蛋,还为此和林沢川吵了几句。

  换做以前林沢川早就一巴掌拍他头上了,但是林则故临近高考,林沢川对弟弟都温柔了不少:“乖,你把鸡蛋吃了,回来哥哥给你做你最爱的鸡腿吃。”

  真就——快高考的我是最金贵的。

  林则故:“真的?你保证?我今天三模,考完以后回来要吃到香喷喷的鸡腿。”

  “真的真的,我保证。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还在考场上坐着。

  他没能吃到鸡腿,甚至还没能完成考试,在别的同学都还在考场上奋笔疾书的时候,他就坐在ICU外面,和他的哥哥隔着一道生死未卜的冰冷的墙。

  “被捅了几刀。”

  多么冰冷的描述啊。

  林则故想扯一扯嘴角,但他根本笑不出来。

  都进了ICU了,如果他的哥哥没能熬过来会怎么样呢……他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他的哥哥了?

  他突然好后悔自己之前老是和林沢川吵架。

  他们两个都是粗性子的男生,从来没有和彼此表达过什么“我很在乎你”之类的话。

  他现在突然好后悔平时没能说出来。

  他好怕早上这就是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林沢川像往常一样开车送他上学,他在离学校还有一段的地方就下车与哥哥告别,因为实在堵车堵得太厉害。

  他朝林沢川挥手,林沢川叮嘱他要好好学习——像以前发生过的无数个过去一样。

  林则故一直在ICU外面坐了很久,直到医生和护士一脸疲惫地走出来,宣布道:“病人已经脱离危险。”

  解脱了。

  林则故捏着衣服下摆的手猛地松开,肺部好像终于能呼吸进新鲜的空气一样,不再那么闷了。

  再走进病房的时候林沢川已经醒来,正偏着头在和他几个同事说着什么话。

  林则故隐隐约约听见他问“那个犯人抓到了没”

  “还有没有其他人受伤”诸如此类的话。

  也难为他都伤成这样了还不忘别的。

  林则故走进来的时候,说话的人纷纷住口了。

  病床上躺着的林沢川也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自家弟弟:“你怎么来了,今天不是三模考试吗?”

  林则故没来由地来气,踢了病床一脚:“如果我现在不来,你想我什么时候来?等你出事了我再来吗?”

  林则故平时是个搞笑又迷糊的性格,这次话说得那么冲,林沢川也意识到自己的理亏,有些羞赧地笑了笑:“不会出事的嘛……”

  林沢川的那些同事见气氛不对,早就已经纷纷退了出去,顺手还贴心地把门给关上了,给兄弟俩留下了一片安静的空间。

  林则故在林沢川的床边坐下,顺着他的话往下接:“什么叫不会出事?你能保证自己不会出事吗?”

  “那是,坏人见了你哥哪个还敢反抗,谁不是跪地求饶。你哥怎么说也是,东南西北一条街,打听打听谁是——林沢川刚想耍嘴皮子,牵动脸上的伤口,“嘶”一声,赶紧老实地不动了。

  然后,他就看见自家弟弟定定地盯着他瞧,眼眶还有些微红。

  林沢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弟弟哭。

  他立刻闭嘴了。

  林则故稍稍仰起脸,这样,那一点点液体就在眼眶打转,不至于流下来让哥哥看了笑话:“我希望你不要每次遇到事情永远都冲在第一个,我知道对于你的职业来讲我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可是……”

  “可是你也应该为了你自己想一想。就算不为了你自己,也应该为了我想一想…我不想每天再这么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每天提心吊胆着会不会你一出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一时间,林沢川惊呆了。

  这是他从没见过的林则故的一面。

  这孩子以前和他讲话从来不这样。

  是不是这次,被吓傻了……

  “对不起嘛。”林沢川难得地温柔道歉,“这次是我鲁莽了,让你担心了,我保证这种事情下次不会了。你哥也不会有事的,毕竟还没能看到你高考完,你哥怎么都不会放心的嘛~”

  林则故还没有说话,这时,病房的门又被敲了几下推开,这次进来的是陆意和闻执,陆意手里还抱着一大束花。

  那花密密麻麻的一大捧,快要把他本人给淹没了。

  陆意爽朗地笑:“这束捧花恭喜林大队长吉人天相,死里逃生。”

  林沢川点着头说:“是的,多亏我挺了过来,否则这花就得开在我坟头了。”

  他有意活跃气氛。

  闻执理了理有些皱的衣服,对林则故说:“听说你出了点事,我们就来看看。现在没事就好了。”

  林沢川看了一眼闻执便笑了起来:“你这脸色怎么比起我一个病人还差?累着了?刚刚从游戏里出来吗?”

  “是。”他们两个刚刚结束那场关于巧克力的游戏。

  “现在玩到第几局游戏了?”

  “第七局。”

  “那还有两次,你们就彻底解放了啊。”林沢川舒了口气,满是羡慕的语气。

  “那你和则故还有几次?”陆意插话进来。

  “不瞒你说,我们进度一样。下一局游戏将会是我们的第八局游戏。”

  陆意:“那你羡慕个锤子啊,大家还不都是一条起跑线上的。”

  真的在一条起跑线上吗?你中途还不知道帮多少人过了游戏呢别当我不知道!!

  林则故难得安静地坐在一边。

  陆意揉了揉他的头说:“则故你也马上高考了吧。”

  “嗯嗯。”林则故点点头,“我倒是希望九局游戏能够全部在我高考之前结束,这样我就可以心无旁骛地参加高考了。”

  陆意掐指算了算时间说:“这……可能不太可能。按照以前进入游戏的频率,你满打满算在高考之前也只能完成第八次游戏。”

  林则故闻言叹了一口气。

  他真的很想全心全意地投入这场人生中最大的考试里,可惜仍有顾虑。

  而且他的顾虑还不仅仅是游戏本身,还有一个他不懂事的哥哥。

  这么久的时间,林沢川和林则故这两兄弟都没有讲一句话,反常,太反常了。

  连陆意都意识到了不对劲,指指这两兄弟:“你俩,是不是吵架了?”

  “有。”

  “没有。”

  两兄弟异口同声。

  “有”是林则故说的,“没有”是林沢川说的。

  林则故说完以后就恨恨地瞪了林沢川一眼,然后摔门出去了。

  搞得林沢川才像是做弟弟的那个,非常没有骨气。

  陆意只能问林沢川:“你两个到底为了什么吵架了?”

  林沢川挠了挠头,十分苦恼:“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生气……”

  一旁的闻执听他们两个对话听得非常无语,实在忍不住插话进来提醒他们:“阿意,这就跟我为你拿命帮别人过游戏而生气是一个道理。”

  直男陆意:“哦~~”

  直男林沢川:“哦~~”

  “你也应该消停一点。”闻执拿起病床旁的一颗苹果,拿小刀削了起来,嘴上却还是没停,依然对林沢川说:“则故马上也要高考了,你别在这个时候非折腾点事情出来让他担心。你这样的人我都觉得奇怪,你到底是怎么能够混到第八局游戏而没有死的。”

  闻执的话虽然直白得难听却是实话。

  林沢川顿时像炸了毛的猫:“什么!!你什么意思!!我折腾什么了,还有我怎么就不能一直活着了……”

  闻执削完一整个苹果。

  他削苹果的技术真的很厉害,果皮都不带断的,是一个漂亮的圆弧形:“吃吗?”

  林沢川:“吃。”

  闻执嫌弃:“我问你了?”

  林沢川眼睁睁地看着闻执把削好的苹果放在了陆意掌心里,然后他感觉自己的胸口又在疼了。

  被气的。

  # 审判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