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初冬, 风凌冽。

  仓库两侧是两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并不刺眼的光落在尤眠的肩头。

  尤眠正快速地在纸上勾勒起星辰杯决赛雕塑的初步草稿素描,低头时额前卷发拢起一个斜度, 挡住光落在他的眼底。

  男生的一双琥珀色眸子神色极其认真,只有在阳光充足的视角下才会透出其中的点点嫩绿, 漂亮得像一颗色彩斑驳华丽的小石子。

  安静的雕塑室内, 被尤眠放在背包里调成静音的手机屏幕会时不时地亮起。

  但尤眠此刻一心专注在笔下的素描上,对外界的情况置若未闻。

  直到阳光开始斜打在墙壁上,仓库中带着轻微回音的断断续续铅笔沙沙声才终于停了下来。

  等初步草稿被画好后, 尤眠一收笔,表情满意地一扫。

  头戴式耳麦里传来流畅优美的钢琴声,伴随着清脆动听的纯音乐, 尤眠不断地审视起铅笔素描。

  在基本找不到修改处时尤眠终于摘下耳麦。

  他这才注意到背包里亮个不停的手机屏幕。

  但尤眠的脸上惊讶并不多,因为这两天联系他的人实在太多了,其中有安慰,有激励。

  尤眠打开手机看到发来消息的联系人里有关桐,方晓峰和刘昊这般年龄相差不大的好友, 也有像林语清和秦览这样的长辈人物。

  他眉头一松, 开始依次回复起刚刚被忽略的短信。

  在把除了关桐以外的所有人都回复了一遍后尤眠才在最后给这位过分活泼的小朋友发了消息。

  这样做的原因只是因为关桐实在太激动了。

  从事情曝出的第一天起关桐就激愤到差点要在微博上以自己百万粉丝的大号和骂尤眠的人吵起来。

  最后还是尤眠打过去电话才好不容易制止住对方。

  关桐像个活泼过分的小炮仗, 不遗余力地帮着尤眠扭转舆论。

  尤眠被这种坦荡的善意包裹着,好几次想像之前那样揉一把关桐的脑袋, 却无奈于现实情况不允许而做不成。

  果不其然在尤眠回复的短信刚发过去,关桐的电话就猛地打了过来。

  “亲爱的?”关桐电话那边传来很吵的汽车喇叭声,尤眠坐在安静地雕塑室里嗯了一声,“你在外面?”

  关桐闻言神秘兮兮地一笑, “对啊。”

  尤眠心中升起疑惑。

  关桐也没继续卖关子,而是笑着说:“在准备进行户外直播, 给粉丝们发发福利,毕竟第三期节目也快播出了嘛。”

  尤眠了解了,便眸色柔和地说:“注意安全。”

  关桐似乎在走路,他的声音停了几秒,不一会儿又重新出现,“对了亲爱的,我看到星辰杯官网上开始售卖决赛门票了,十一月份刚好我有空,我去现场支持你啊。”

  尤眠的目光落在放在膝盖上的素描图上,“好啊。”

  关桐嘿嘿一乐,“放心!我一定是你的最佳应援!”

  最佳应援四个字一出现,关桐忽然又改口道:“不对不对,我应该是二号应援,最佳的名头另有其人。”

  关桐的声音笑嘻嘻的,带着点可爱揶揄。

  尤眠一愣,一时间没来得及理解,他捏着长时间低头而疲惫的脖颈问:“谁啊?”

  关桐哇了一声,似乎在控诉尤眠此刻的疑惑,“当然是裴总啊!”

  尤眠微微怔住,随即无奈轻轻笑了一声。

  虽然没开口,但男生却好像早已经在心里赞同了关桐的话。

  关桐活泼地说:“裴总跟绣鸣解除合作的事情都上热搜了呢,不过没上多久就被压下来了。”

  尤眠一听立刻皱眉,“解除合作?”

  “对啊,网上猜测的风很大,很多商圈分析师都下场了。”

  尤眠蹙眉轻声道:“我没看手机。”

  他从昨晚在微博上发出那条博文开始就没再关注网络上的纷纷扰扰,而且单从裴怀霁今天的表现来看根本看不出同时还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

  尤眠知道两个公司之间的合作究竟有多么错综复杂,解除合作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牵扯颇多。

  没想到JL居然跟绣鸣解除合作了,是因为自己吗?

  尤眠心中思绪繁杂,耳边关桐的声音却继续响起。

  “网上有不少绣鸣内部的工作人员发一些小道消息,据说他们董事长发了好大的火。”

  尤眠闻言不由得收起思绪想冷笑一声。

  下一秒,只听关桐将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痛快地骂了出来。

  “活该!”关桐大笑着说。

  关桐此刻对这件事的感官就只有爽快两个字,可尤眠想得却比他更深。

  绣鸣本就是一家以高端秀场品牌标榜的上市公司,极其依赖于投资商的资金,一旦名誉受损,他们迎来的打击将会是毁灭性的。

  这也是为什么绣鸣的公关团队一向在整个华江市都非常有名。

  尤眠察觉出现在的绣鸣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如果没有后续其他资金支持,他们将会很难渡过这一次的危机。

  如今伴随着绣鸣股价下跌的消息,想必整个华江市商圈都在震颤。

  JL撤投资的举动就像是一个风向标,不知内情的人只会一如既往地跟随着,相信着裴怀霁的眼光,纷纷撤投或者改投其他品牌。

  所以此刻华江市有头有脸的人家一定都在避免跟尤际远有更多的牵扯。

  尤眠挂断电话后抬头看向眼前的巨型高架。

  可这些事情早就无法掀起尤眠内心的波澜了,他现在有比这些烦扰重要得多的事情去做。

  尤眠目光坚定地向上望。

  他有了更大的舞台。

  ——

  宽敞明亮的拳击馆里响彻着砰砰的击打声。

  高大健壮的男人裸着上身站在拳击台下用力地向前击打着面前悬挂着的沙袋。

  霍衍之出手毫不犹豫,寸头狠眉和结实的肌肉,每一处都在嚣张地说着他此刻的心情极其烦躁,不想任何人来打搅他。

  砰!砰!砰!

  霍衍之一拳比一拳更重地砸向沙袋,力度之大简直要把面前的沙袋打穿一般。

  训练师就站在他身侧不远处,双手环胸很是愁容满面地看着霍衍之。

  霍衍之的这副状态已经持续很久了。

  他心中郁结的情绪发泄不出去,一开始只是每天训练结束后多留在场馆打半个小时的沙袋,可现在这种情况不但不见好,反而还越演越烈,直到快要影响正常训练了。

  中年模样的训练师在霍衍之又打完一组沙袋,正弯腰拿起水瓶灌水时走近。

  “今天怎么样?下午开始上拳击台?对手我都给你挑好了。”

  霍衍之捏着水瓶的力度发狠,粗粝双眉一蹙,整个人张扬的荷尔蒙几乎要爆炸。

  烦闷的情绪让他最近这些天一直难以入睡,此刻训练师的问话更是立刻就让霍衍之控制不住地狠狠皱眉。

  他沙哑着嗓音回答,“还没准备好。”

  霍衍之额头发烫,表情看起来很不对劲。

  “那我先给你推了?”

  霍衍之闷闷道:“嗯。”

  训练师猛地一眯眼,快步上前就将手搭在对方的额头上一测,随即预想成真,着急忙慌道:“你不知道自己在发烧吗!”

  训练师立刻比了个中止的手势,“现在马上跟我去医院,你的状态太不对劲了。”

  霍衍之一把甩开训练师的胳膊,“只是普通发热而已,我来之前就检查过了,没超过三十八度。”

  霍衍之的态度坚决,且训练师拿来体温计查过确实没超过三十八度。

  “那你现在也该休息了。”训练师严肃地开口。

  霍衍之从训练师的表情里看出他今天是不可能再在这里打下去了,便穿上外套在左肩上一背背包走了出去。

  外套帽子被霍衍之戴在头顶,高大的男人气势冷漠地走出拳击馆,却不曾想在门外看见了一个从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的人。

  霍衍之缓步走下台阶,目光疑惑一瞬,压低眉头冷冷地质问:“晏庭轩?你怎么在这儿?”

  晏庭轩穿着一身棕色外套站在树下,从散落一地的烟头来看对方等了许久。

  霍衍之嫌恶地拧起眉,“你干什么?找我?”

  晏庭轩听见了霍衍之十分重的鼻音,淡淡地嗯了一声,幸灾乐祸般笑道:“你挺狼狈啊。”

  霍衍之闻言一抿唇,压着帽子显得气场格外冷锐。

  他扫了眼散落在晏庭轩脚边的烟头和对方指间还夹着的一根刚开始燃起的烟,回击了一句:“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晏庭轩眯起眼睛,眸色在金丝边镜片后模糊几分。

  “你也转发那条微博了。”晏庭轩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似乎在由此找话开启一个他们两个人此刻都心知肚明的话题。

  霍衍之毫不留情地啊了一声,“毕竟我爸不怎么管我这方面。”

  晏庭轩眸色一狠,他将指间燃着的烟扔在了脚边,随即用皮鞋尖一踩一捻。

  “不绕圈子了。”晏庭轩开门见山地问:“你联系到他了没有?”

  “或者说……”

  “他通过你的好友申请了吗?”

  霍衍之冷冷一瞥,当然没有。

  晏庭轩观察着霍衍之的表情,几秒后忽然一笑,是他病急乱投医了。

  尤眠没通过他的,自然也不会通过霍衍之的。

  自己在抱什么渺茫的希望。

  霍衍之:“怎么?你以为他会通过我的?”

  晏庭轩转身就要走,扔下一句,“因为之前在节目里看你还挺有信心的,看来只是你在空欢喜。”

  霍衍之近日来的翻涌情绪在这一刻被晏庭轩挑拨到了顶点。

  晏庭轩好像早早就整理好了对尤眠的情绪,但霍衍之并不是,他迟钝又一根筋,就像对方骂过的那样,现在就像一只摇尾乞怜却被挡在门外的狗。

  霍衍之没想到他原来是醒悟最晚的那个人。

  他把几期节目反反复复地看了不下几十次,每一帧的画面都被他暂停、回放、反思。

  原来从那么早开始他就被踢出局了。

  可霍衍之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感知到痛苦。

  “以为来得及?”晏庭轩冷哼一声,“你连他现在住哪儿都找不到吧。”

  霍衍之一把薅住晏庭轩的领口,眸子恶狠狠地拧起。

  “你以什么立场来和我说这些话,你不也一样吗?”霍衍之一提又一甩,看着晏庭轩狼狈地差点摔倒在地,痛快又痛苦地说:“反正他永远不会原谅你。”

  也永远不会原谅我,也不该原谅我。

  霍衍之在看见白霖闯进雕塑室砸作品的那段监控录像时整个人都像是被重锤狠狠砸过似的茫然。

  空白又无措的情绪完全裹挟住他。

  白霖原来是这样的人吗?他过去是站在这样的人的身边,疏离尤眠吗?

  懊悔和悲伤一齐涌上大脑,强烈的痛苦让霍衍之几乎在电脑前干呕。

  他疯了一样的去看尤眠之前画过的所有油画和做出的雕塑。

  却发现他再也没有之前那种心意相通般的灵魂颤栗了。

  好像一条道路被关上,霍衍之失去了那些奇迹般的支撑力,只剩下虚无和空白。

  霍衍之趴在卫生间呕吐,吐到差点神志不清。

  令他厌恶的人究竟是白霖,还是他自己的所作所为,霍衍之不敢细想。

  晏庭轩上下看了眼霍衍之,“我现在理解尤眠当时看我的心情了。”

  霍衍之沉默地垂眸。

  晏庭轩笑得很斯文,说出的话却极其残忍。

  “原来加害者在祈求原谅时的样子是这样的让人恶心。”

  “难怪他会踹我那一脚,也难怪他会让我滚。”

  霍衍之一抿唇,抬手就重重地砸在了晏庭轩的鼻梁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晏庭轩不甘示弱,也一手抓起霍衍之的领子就打了过去。

  在这场激烈的扭打中两人都没有收力,拳拳到肉,仿佛能听见骨折声,两个男人的脸上都是发狠到似乎真要把对方置于死地的模样,狼狈不堪。

  华江市入冬的第一场雪下的不合时宜。

  晏庭轩的眼镜被砸飞,雪花轻飘飘地落在碎裂的镜片上。

  他在泪眼斑驳中看见霍衍之好像也哭了。

  他们在这一场初雪里,为同一个再也没可能的人而心碎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