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桥最擅长写情歌,在歌词里他写了暗恋明恋,写过前世今生,也写过千年之约,可被誉为情歌小天王的他却从未恋爱过。

  直到他遇见唐暮帆。

  那是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最低落的一天。

  半个月前,有营销号骂他新歌抄袭,一番调查才知道经纪人一直在私底下贩卖他的废稿。

  一周前,他最喜欢的乐队宣布解散,曾经的摇滚老炮开了间牛肉面馆,从此过上了每天被顾客投诉的操蛋生活。

  两天前,好友打电话说跟他结婚十年的男人劈腿了,姜桥订了最快的国际航班赶到,准备了一万字安慰的话和一百个优质对象联系方式,赶到时却只收到了好友的骨灰盒和遗书。

  今天,姜桥在江边坐了一天一夜。

  异国他乡,陌生的人群,陌生的语言,没有人认识他,也没有人打扰他。

  直到四肢冰凉麻木,姜桥才动了动腿,艰难地站起来。

  遗书上写了,河对岸那条酒吧街,是蓝竹和渣男共同的产业,要他把骨灰撒在河里。十年前他抛弃家人和事业,来到这异国他乡,陪他宴宾客陪他起高楼,现在他要睡在这里看着他楼塌。

  姜桥走到河边,盯着波光粼粼的河面看了许久,也不只是被什么吸引了,又盯着对面的酒吧看了许久。

  此时,整条酒吧街已热闹非凡。

  年轻的主唱在街边用歌声招揽顾客,歌词是他熟悉的中文,连起来却一句都听不懂。

  他应该在这条街小有名气,不然为什么连同胞都听不懂的歌词还有那么多人激情响应要求互动。

  他站在小圆台上弹吉他,一边激情嘶喊,一边狂秀琴技,十几岁的脸庞青涩未脱,眉宇间的狂傲满快要飞出来。

  最后一句词姜桥终于听懂了。

  ‘少年意气,挥斥方遒。’

  一首狗屁不通的歌,唯一一句能听懂的词还是借来的。

  姜桥却还是看着他。

  年轻主唱竟然也穿过人海和河流,冲着他飞了个媚眼。那一瞬间,姜桥看见最后一抹霞光消失在他眼底,好似太阳并不是消失在了地平线,而是隐匿在他一双深色眼瞳中,随着夜幕过去,第二天又会从他眼眸中升起。

  姜桥麻木地站着,等到歌声消失,等到喧闹的街道在黑夜里归于寂静,黑暗的世界里只剩下两排路灯的光亮。

  他开始往前走。

  “操。”

  低沉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拱桥上传来,姜桥望过去,只见到几个身材单薄的少年正在撒丫狂奔。

  “艹,别跳啊!”

  “别跳啊兄弟!别想不开!”

  姜桥皱眉分析了一下,三秒钟后得出结论,这话竟然是对着他喊的。

  他本来想说他没那个想法,他要是跳了谁来看渣男楼塌,但长时间滴水未进,他嗓子一时半会儿竟然没办法发出声音。

  又是几秒钟后,他听见扑通一声。

  桥上狂奔的少年们也停了下来,扑在桥边往下看。

  “老大!你搞啥!”

  “他还没跳呢,你咋先下去了!”

  一束摩托车尾灯照过来,姜桥看到水里的人扑腾着朝他靠近,拍打水面的双手好似展开了个怀抱对着他。

  “你跳啊!你有种就跳啊!老子接得住!”

  是那个歌词烫嘴吉他却弹得很炫的主唱。

  后来姜桥被随后赶到的几个少年摁倒在草地上。

  主唱从河里爬出来,迈着笔直的长腿往他脸上走,一边走一边拧自己湿透的白T。

  冰凉的河水从姜桥脸上淋下来,混着啤酒烤肉和劣质香水的味道,姜桥好似吃到了二十余年人生最响亮的一个巴掌。

  “一大老爷们儿有什么事过不去。”

  “老大……”

  主唱把湿透的T恤往肩上一甩,甩飞的水花成功让左右的好友闭嘴,他低头俯瞰脚边的人:“喂,是同胞吧?我没捞错人吧?”

  看他们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姜桥觉得自己再不出声,可能会被拎起来扔进河里,于是嘶哑着喊了一句:“放手。”

  是字正腔圆的中文没错了,唐暮帆给了个眼神,让左右的兄弟把姜桥从地上扶了起来。

  姜桥想要挣脱左右的人,凭自己的力气站稳,结果别人的胳膊是挣脱了,可他却没什么力气站稳,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后倾去,后脑勺磕在不知名硬物上,他瞬间疼得失去了意识。

  他最后一个念头是——

  或许本命年真该弄条红内裤穿穿。

  姜桥醒过来时,少年正坐在阳台拨弄琴弦。

  轻快的旋律,是一首耳熟能详的《童年》。

  少年正常唱歌的嗓音比姜桥想象中要动听许多,清亮,温润,天生要比常人多情的声线,却坠入了摇滚的深渊。

  他艰难地坐起来,少年听见了动静,放下吉他望过来。

  “唐暮帆。”

  他揣过来一条木凳,在姜桥对面坐下来。

  “嗨,靓仔,你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

  姜桥眼睛四处打量,这间出租屋小得可怜,仅能摆下一张单人床和一个衣柜,简单粗暴得像是过道改造出来的。

  这样的‘家徒四壁’带他去一次医院,恐怕真的得掏空全部家底。

  姜桥习惯性地去摸裤腰的钱袋,却什么也没碰到,他抬头看向男生,男生手指勾起一个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布袋,递过来:“里面都是你的东西。”

  “……”姜桥手指动了动,还是没有伸手接过来,艰难地抿了抿干燥的嘴唇:“你自己拿。”

  “那我就拿咯。”

  男生从布袋里找出他的钱夹,打开拿出一叠纸币,数了数又放回去几张。

  “对了,那是什么东西?”

  顺着他的指尖望过去,姜桥薄唇微抿:“骨灰盒。”

  男生数钱的动作停了,把他所有抽出来的纸币全部塞了回去。

  “算了。”

  姜桥艰难的下床:“别算了,我不缺钱。”

  “但你好像缺一点温暖。”

  男生坐在他对面,后脑勺抵着斑驳的墙面,指缝间夹着一只劣质香烟,俊朗的五官没什么表情,语调也是淡漠的,看着就不是什么温淑贤良的品种,却能说出这样的话。

  姜桥想起了他的启蒙老师蓝竹也就是此时躺在骨灰盒里那一位说过的一句脑残至极的话——热爱音乐的孩子都不会太差。

  姜桥舔了舔干燥的唇,唇边有了一丝弧度:“不如你先给我一点干净的空气。”

  “sorry。”

  唐暮帆掐灭了指尖的烟,又给他递了瓶没开封的水。

  姜桥接过来,灌了一大口,才算是勉强活过来。

  他脑袋往后仰,蹭着贴着报纸的墙壁,缓了一会儿才开口:“我没想自杀。”

  唐暮帆显然受到了惊吓,五官瞬间僵住了,尴尬、纠结和后悔等等情绪一闪而过,最后只剩下了一句‘操’——不好好上语文课的艺术生的反面教材。

  姜桥看着他在狭窄的空间里转了半圈,手摸索着自己的后脑勺,想看他又不太敢看的样子,滑稽又可爱。

  感觉画面已经快要尴尬到龟裂,姜桥给了他一个笑容。

  “不过我确实缺一点温暖。”

  唐暮帆这才冷静下来,坐着跟他对视,白皙的面颊竟然有点泛红,他一拍大腿:“我是觉得你看起来有点不对劲。”

  “聊聊?说出来会好一点。”

  他语调不算太热情,眼神却很真诚。

  姜桥想了想,把所有倒霉的故事从头说起,少年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倾听者,从头到尾就‘靠’‘艹’‘真几把无语’这三种回应。

  等他说完了骨灰盒背后的狗血故事,他愤怒的情绪达到了顶点。

  “来。”

  “跟我来。”

  姜桥手腕被拽着从床上拉了起来,穿过味道熏人的楼梯。

  唐暮帆跨上一辆黑色二手摩托车。

  “上来啊。”

  姜桥长腿跨了上去,还没坐稳,摩托车便嗖地一下射了出去。

  还没飞出去太远,楼上飘来一句带着睡意的问候。

  “老大,你去哪儿?”

  “砍人!”

  “靠,等我们啊!”

  唐暮帆把车停在路边等人,拿起车把手上挂着的头盔往后递。

  “病号开门,送温暖了。”

  他偏头,挤出一个比演出时敷衍百倍的媚眼。

  “……”

  姜桥接过,小心地绕过脑后的伤口,艰难地戴上。

  吵闹的重金属音乐响起,是那群抄家伙的兄弟们跟了上来,唐暮帆的车飞速往前奔,姜桥抓住机会回头看,鼓手、键盘、贝斯齐活了,再看看他们车上的棒球棍,为何如此熟练?

  这就是摇滚boy?

  几个兄弟不问原因地跟着往前冲,等到唐暮帆把车停到他们演出的酒吧街,才有人问了一句。

  “哥,咱们砍哪儿啊?”

  姜桥回头,说话的人顶着一头小脏辫,是乐队的鼓手。

  他视线还没收回来,就听见‘嘭’的一声。

  他们昨天晚上演出的酒吧玻璃碎了。

  “就这儿!”

  “冲!”

  两个人嘶喊着往前走,动静弄得极大,小脏辫鼓手那句‘我们半月演出费就没了’很快就被淹没。

  姜桥这个本该是主角的人,竟然被这只年轻的小破乐队抛在脑后。

  “人渣!畜牲!”

  “老大你到底在骂谁。”

  好吧,也不知道是在骂谁,反正最后大家都一起愉快的骂了起来。

  姜桥站在路边,看着好友亲手设计主题酒吧变成一堆垃圾,听着他们噼里啪啦叮叮当当和全是星号的骂声,竟然一点不觉得粗俗,好似在初夏的季节里听了一场盛大的交响乐。

  心头的乌云一点一点飘散,繁华的都市、纷扰的尘世开始缩小,最后他的眼里最后只剩下少年那单薄的身影,和青涩未褪尽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