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谢柏群再去提示,刚露了点成熟萌芽的少年人,似乎终于找到了可以倾诉的宣泄口。

  哪怕面对的是两个并不相熟的警察,他的情绪也像泄洪似的汹涌直出,几乎是迫切地进行剖白。

  “我爸妈和你们说的什么?说我弟只是有点自闭?根本不是这样的,他智商比同龄的小孩低很多,基本没有办法完成学业,他一直都读的私立学校。

  因为私立学校有很多可以用钱解决的空间。所以他不管几岁都是没法自理的,而且随着他年龄越大……”

  “那种身体和心智的撕裂感就更强,你觉得很不适应,是吗?”谢柏群这会儿像个温和的心理医生。

  “啊,是的,是的,撕裂。而且不仅是这样,他有时候情绪会突然失控,失控的时候会躲在各种地方,把自己关在衣柜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而且他会拿剪刀剪掉我爸妈身上的衣服,有一次甚至剪了客人的。虽然还没有伤到人,但是谁知道哪一天他就……”

  谢柏群没有说话,尽管他有一刻想为那个孩子开脱。想说那个孩子只是病了,想说那个孩子可能真的没有想过要伤害其他人,他只是害怕而已,但谢柏群不够了解张霄。

  从张达的叙述中,谢柏群忽然出声问道:“但他没有剪过你的衣服,是吗?”

  张达停顿了一下,迷茫地点了点头,像是自言自语地问:“可是为什么呢……”

  “张霄他大概很依赖你这个哥哥吧,你不是说,他在放学路上被人欺负的事情,都是告诉你的么?没有和爸妈说,而是告诉了你。”

  张达想起自己口齿不清的弟弟。

  弟弟小时候,他也是很疼爱对方的,会经常带着弟弟出门玩,喜欢弟弟对自己那副全身心信赖的样子,觉得弟弟笑起来是最可爱的,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呢?

  好像是随着年纪增长,身边的同学开始以他弟弟的低能低智嘲笑取乐,他开始觉得和那么一个傻子弟弟一起上下学丢脸,他提出他要寄宿,慢慢地也不再提起自己有一个弟弟。

  慢慢地,大部分同学都不再知道他有一一个弟弟,有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弟弟。

  但是张霄不知道这些,他因为哥哥上学寄宿的事情偷偷哭了很久。

  但是每个周末哥哥回家的时候,张霄还是会很开心,努力地组织着贫瘠的语言,想要和哥哥说自己这周里遇到了什么事情。

  但是哥哥说他忙,要学习,没有时间听。

  慢慢地,张霄就不说了,他比之前更沉默寡言,沉默得像这个家里的一个影子。

  张达不是没有想过这些事情,但是他不能细想,为了不让自己被愧疚所笼罩,张达拒绝去想这些事情,只是喃喃道:“但他不正常啊……”

  谢柏群耸了耸肩膀,他没办法对对方的人生去做评价,只能说换做是他的孩子的话。

  哪怕有爱意被磨灭的一天,他也会出于对于那个孩子的责任心,尽可能地给那个孩子好的生活的。

  “别在意我说的话,你继续说吧,你妈妈……”谢柏群把话题往高淑身上带了带。

  “我妈……她本来是个很漂亮的空姐,但是随着我弟……变成那样,情况也改变了,我记得我小时候就是我爸带我们,还有保姆,我爸的话,我小时候他会带我去他工作室,这样他能边工作边带我们。

  但是我弟大了之后,他就不好把我弟带过去了,找保姆阿姨也不是很有人敢来,偶尔愿望来的,我爸又不满意。因为我爸的收入更高,所以他们俩商量过后,就让我妈辞职回家带我弟了。”

  “我妈也是那个时候变得奇怪的,会特别暴躁,容易生气,而且也不像之前那么爱打扮了,我家本来有养一条小狗的,她生气起来经常打那条狗,我觉得小狗可怜,所以让我爸把小狗送给别人养了。”

  “你觉得她会变成那样都是因为你弟弟吗?”谢柏群问。

  “嗯……”张达点了点头,低头盯着某个不存在的点,继续说,“那个时候弟弟还有上学吧,说是上学。实际上是我妈陪读的,我妈那个人本来就是爱面子的,你让她去一堆小学生中间陪读,老师那些肯定都会看她。

  所以她去了一段时间就不去了,只有中间午休的时候会过去哄他吃饭。我弟也认路,他上下学那条路很简单,我之前也带他走了无数次了。”

  “然后后面的事情你们应该知道了,那个要钱的男的让我弟害怕,我弟把这事儿告诉了我,我告诉了我爸,我爸找到的人。至于我妈怎么知道的我就不知道了,可能我爸告诉她的吧。”

  “你觉得那个男的是你妈杀的?”谢柏群问。

  “说不好,我只是觉得是,那个男的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有两个女的。”张达面无表情地说,就像是已经麻木了。

  “你具体说说。”

  张达估计电视剧什么的看得不少,叙述起来时间地点都很齐全,“那个人是我们小区里一个捡垃圾的大妈,嗓门大,有点疯婆子的感觉,经常是我们家的人一出门,她看到就会用本地话喊,什么傻子家出街了,精神病家出街了,大概是这样意思的话吧,我也没有太听懂,另一个人是住在我家对面的一个寡妇,身体不是很好,她一个人住,我爸有时候还会被叫过去帮忙换个灯泡什么的,她会来我们家坐一坐,我说的那个被剪衣服的客人就是她,那一次她骂我弟骂得很凶,什么难听的话都出来了。”

  “你怎么知道你妈……”

  “收垃圾的大妈是我有一次半夜听见我爸和我妈在吵架的时候说的,我爸说人家说话难听你不要管她就是了,现在这样怎么办?你把人家砸得满头血,大概是这么段对话吧。

  至于那个寡妇……居委和物业的人来问过,说知不知道对面的人还住不住在这儿,我妈说她不住这儿了,回乡下去了,说是生病了,回乡下修养。

  但实际上那个阿姨之后再也没来过我们家,我妈不可能知道对方回乡下的。

  最主要的是,之前有一天我看见我妈在洗家里的鞋,我就想说我的鞋还不脏,不用洗了。然后我看到她的一双黑色的鞋子上,洗下来红色的水。”

  “你和你爸说了吗?”

  “没说。我说什么?我爸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不,不如说他希望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怎么不知道?

  一家人的事情,还不是都和隔着窗户纸似的,什么都一清二楚的。

  父母以为小孩什么都不知道是最大的笑话了,我甚至觉得我弟其实也知道。他有一次问我说,阿姨是不是以后都不会来我们家了。”张达讥讽地笑了笑。

  谢柏群叹了口气。

  “你们抓我吧。”张达说。

  “我们抓你干什么?”谢柏群反过来问他。

  “我差点害死了我妈。”张达自嘲,“我不知道我想证明什么,我就是侥幸地觉得,她可以抵抗得住诱惑的。”

  “因为你打心底里不希望你的母亲是一名瘾君子。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绝对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了,人性是最经不起考验的。

  如果你重要的人成为瘾君子的话,你如果爱她,你应该做的是帮助她远离所有可能的诱惑,同时帮助她认识到,现实并不是那么糟糕的,不需要用药物构造的幻觉来逃避,那种逃避只会让现实人生变得更糟。”谢柏群提醒他,怕这个小孩以后也误入歧途。

  张达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在谢柏群和肖落打算起身离开的时候,张达叫住他们。

  “你们真的不抓我?我真的不用坐牢吗?”

  “关于你是如何拿药并送给你母亲的事情,我们会当我们没有听过,我会把这件事情告诉给另外负责的警察,他们会给你做一个详细的笔录。至于你是否要坦白说你知道那就是毒品并且把它给了你的母亲……决定权在你。”

  “为什么我要经历这些?”张达扯住谢柏群的衣服,几乎是哀求着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太不……公平了吧?为什么我要经历这些?”

  谢柏群目光里有些无奈。

  肖落忽然开口道:“你想要的不是公平,只是幸运的人生而已。因为人与人之间有差异,所以所谓的大家都一样的公平,是不可能实现的,这个社会能够许诺的,只有尽可能给出的机会公平而已。”

  “你知道什么!你又没有经历过我这种……”张达忽然提高了音调,店里零星的人都转过来盯着他们看。

  张达这才松开了谢柏群的衣服,讪讪地坐回位置上。

  谢柏群拍了拍肖落的肩膀,交代道:“行吧,秉承为人民服务的精神,我把我们的肖警官留在这再陪你唠个十分钟,肖落你陪他聊会,我出去打个电话。”

  肖落知道谢柏群要出去电话通知核实那两位女性死者的身份,点了点头。

  只是这种开导小朋友的活儿真的不适合肖落干。

  张达也不说话,肖落只能叹口气自己开始说,“你向上看,总有比自己过得更好的人,比如那些富二代。你向下看,也总有比自己更惨的人。

  比如那些出生在战火里,这辈子也不知道和平是什么的孩子。我们绝大多数人,不会是天下最惨。但也没有幸运到被命运眷顾,就是很普通而已。”

  “普通人不会有一个生病的弟弟,普通人的妈妈也不会成为shā • rén犯。”

  “那些就是普通人。虽然我不知道准确的数字,你弟的病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病。但是各种各样的疾病太多了,被疾病折磨的家庭也太多了,只是大部分人,都习惯掩盖伤疤,掩盖疾病。

  就像你做的一样,所以他们出现在公众视野里的机会很少罢了。至于罪犯……我们当然在致力于减少这个数量,但警察不是神。”

  “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公平。”肖落叹了口气,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论调了,把公平经常挂在嘴边的人,他还见过一个,那就是秃鹫。

  秃鹫的公平,是鼓吹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同态复仇。

  甚至很多时候是施加百倍十倍的报复。

  他鼓励过一个女儿被/强/奸后自杀的父亲,将当年出狱了的那个犯人,关在一间无人问津的小屋子里,折磨了足足一个月,把他关在一个狭窄到转不开身的隔间,用开水烫,把无毒的虫子和蛇放进去咬。

  直到那个人受不了这种没有尽头的折磨,自己自杀了为止。

  “我没经历你那样的事情,但是我高中的时候双亲相继离去,我也没有别的亲戚,后来我入伍,去过比你从电影里看到的更残酷的战场,被孕妇放过冷枪,被小孩捅过刀子,你想要我的人生吗?”肖落反问他。

  “外面打电话的那位,他家倒还挺好的,他本来是个学医的,后来做项目的时候倒霉,卷进战争,见过的残肢断臂可能比你见过的人还多,后来转行做警察,又在一个任务里,被人折磨到只剩一口气,你就想要他的人生了吗?”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难关要过的,可大可小,你就算羡慕别人也羡慕不来,你只能过好自己的一生。”

  谢柏群进来的时候就听见肖落正在给小朋友灌鸡汤。在旁边没忍住笑。

  虽然肖落那句话也没错,就是从肖落嘴里说就是别扭。

  张达知道他们俩要走了,但又忍不住问:“可是你们看上去现在都过得很好,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呢?”

  “啧,你这小孩咋什么答案都想从别人那里挖呢?”谢柏群故意露出一个嫌弃的神情,用一句小孩儿最讨厌的话结束了这段对话。

  “等你长大就知道了,欢迎来到成年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