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星空的手机一直响,打了个招呼先回局里。

  “对了,澈姐说你可以提前放假了,反正你报告都写完了。”

  “啊,好。”谢柏群没有拒绝,不仅没有拒绝,连夜就定上了回家的汽车票,不是回父母那儿,回他和肖落的家。

  两个城市之间往返的大巴挺多,来的时候两个人,回的时候一个人,谢柏群坐在候车区的铁板凳上,胸前的衣服被他揉得皱巴巴地一片。

  原本就几经波折的肠胃其实已经闹腾了好几天了,谢柏群吃进去的东西都没几口,今天又放开喝了两罐半的可乐,这会儿整个胃都是涨起来。

  时间一长,仿佛喝下去的不是可乐,而是什么腐蚀性的液体,要把整个胃囊都腐蚀干净,一阵阵地烧着。

  胃药他这次根本没带多少出来,本来也没打算待这么长时间的,只是不巧遇上了案子,谢柏群只觉得耳边嗡嗡地响,喝了那么多的可乐,还是觉得口干舌燥的,他知道自己在发烧。因为他坐在那儿一直觉得冷,时不时会打了寒颤。

  车子来的时候谢柏群还是执意上车,在司机头顶挂着的塑料袋那里扯了几个。

  对于几个打算坐在他旁边的人,都捏着塑料袋说:“没人,但我晕车。”

  这话劝退了不少人,以至于谢柏群周围那一圈座位都是空的。

  如果可以吐得出来,或许是个更好的结果。但现实是,四肢冰凉僵硬,指尖都是麻的,中途他想确认自己到了没有,睁开眼睛眼前都是花白的一片。

  操。孙星空送的什么倒霉玩意。

  但另一方面,他悬在空中的那抹意识又在想,也挺好的,好像证明自己离了对方过得不好,就能惩罚到某个混账玩意似的。

  想到这里谢柏群自己都笑自己,他哆嗦了半天才把塑料袋揉开,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了,横竖没人看见,谢柏群把塑料袋挂在自己耳朵上,横竖怕吐了来不及接着。

  到最后也只吐了两口在袋子里。

  想出声借几张纸巾,发现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抵着前面的椅背,尽可能拍了拍斜前方的人的椅子的扶手。

  他话也不会说,那个人被他拍得发懵,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他,问他:“你怎么了?要要要什么?停车?120?”

  “纸巾……有吗……”谢柏群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么几个字来,那个人是男是女多大年纪,谢柏群一点儿都不知道,只知道后来那个人给了他一大坨纸巾,一直到下车他都没给人道谢。

  倒腾到家了,谢柏群衣服也没换,就躺在了肖落那半边床上。反正这人不回来了,弄脏他也没法说自己,要说肖落的破床垫形同虚设,躺在上边就像躺在硬木板上似的,被子被他团成一团地抵在胃腹的位置,艰难抽搐的胃部拼死对外抵抗,并不宽敞的屋子里都是可怖的干呕声。

  一个人要怎么生活?

  无非是把手机紧紧拽在手里,万一觉得真的撑不住了,就给自己叫个120,等着救护车来把自己运走。

  噢,他最好在门口垫子底下放个钥匙让人家自己进来,免得到时候他没力气起来。

  不如说现在就没有力气起来了。

  剧烈的干呕让甜腻的气息从胃部返到喉咙口,从口腔蔓延到鼻腔,他猜自己眼睛是红的。

  如果这时候掉眼泪,会不会是可乐味?

  谢柏群连翻腾都不想翻,就一直蜷缩着窝在床的一侧,一直到小腹传来清晰的肠鸣,才连滚带爬地跑去了厕所,一直水泄到体力被抽空。

  洗手的时候谢柏群撑在洗手台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人站的歪歪斜斜的,眼窝都有些凹陷,苍白的脸色几乎和背后的墙壁融为一体,只有嘴唇上,有咬出来的血色。

  “最好不要让我再见到你,肖落。我恨死你了。”谢柏群摇了摇头,摆脱从镜子里仿佛看见了肖落的幻觉,怒极反笑。

  哪怕是年少不经事的喜欢,哪怕是掺杂着对于英雄幻想的憧憬,他的感情就活该被辜负,活该一文不值吗?

  谢柏群没去医院,去医院太累了,缴费也好排队也好,这些一个人做都太耗精力,他像过冬的仓鼠一样,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浑浑噩噩地睡,稍微清醒的时候,他就搬家似的把东西都堆在床头柜和床上。

  渴了喝几口矿泉水,头晕眼花了磕瓶葡萄糖,谢柏群烧了退,退了烧,睡了三天才稍微清醒一点,摸着自己脸上长的一圈胡子忍不住笑,他还没有见过自己这么不修边幅的样子。

  他重新把自己打理好,刮了胡子,把头发剪的很短,洗了碗,套了一件宽大的衬衫,开始打扫卫生。

  他允许自己消沉了三天。

  拉开床头柜的时候,谢柏群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肖落那边的床头柜里装的都是挺贵的润滑和小气球,这可能是抠门肖队最舍得花钱的东西了。

  “什么玩意……”谢柏群想丢了,又有点舍不得,毕竟这么贵的东西,说不定以后哪天还用得上呢。

  和谁用呢?

  谢柏群有点难以想象自己和别的男人做那档子事的场景,想了想觉得心里膈应,觉得还是眼不见为净。

  即将关上抽屉的时候,谢柏群看到有一个小气球的包装被打开过了,心里唾弃着男人的不爱干净,用过的东西也不丢,却在小气球里发现了一块小小的铭牌。

  那铭牌可能只有小指的一个指节那么大,上面刻着一串意义不明的128根号下e980。

  谢柏群盯着算了一会,觉得他心算解不出来。

  背面却是有中文字的,歪歪扭扭地刻着,祝学霸生日快乐。

  谢柏群终于把当机了几天的脑子勉强启动了一下,祝学霸生日快乐的话……倒像是肖落中学的时候会说的话。

  谢柏群拿出手机查了一下那串数字,才发现是几年前小情侣爱玩的小把戏。

  如果把前半部分遮掉的话,就是英文的我爱你。

  思前想后,大概这是肖落高三的时候本来在毕业的时候要送出去的生日礼物,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最终没有送出去。

  在现在的谢柏群看来,可以说是非常幼稚的表白了。但即便是幼稚得有些可笑的,当年肖落对他的喜欢,是那么简单而真挚。

  那……现在的肖落呢?

  现在的肖落擅长伪装,擅长不动声色,擅长欺骗,擅长逃避。

  谢柏群理解他的心理状态,但如果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甘心,那是假的。

  谢柏群想到肖落家里也有一本高中的毕业相册,突然很想再看看当时的肖落。如果当时他更早地答应了肖落,他们两个是不是现在都会不一样。

  翻来毕业相册,谢柏群忍不住笑了出来。

  肖落是个没什么照片的人,唯一的证件照被他复印了好几张,每一张谢柏群和别人的合影,别人的脸都被肖落自己的照片挡着,谢柏群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贴的。

  幼稚,太幼稚了。

  幼稚得谢柏群也想幼稚一把,翻到肖落那一页的时候,他低下头,亲吻当时的少年。

  如果再来一次,他可能还是没有办法那么早开窍。但是过往的经历,喜欢的心情,依旧把他们两个人的未来捆绑在一起。

  翻到最后的留言本时候,谢柏群一眼就看到了在影印的纸面上崭新的笔迹。

  已经不再是少年人的手笔了。

  多年前的自己还在困惑肖落的不辞而别,不甘心地写下,等他回来。

  多年后的肖落的字体有些飘逸,坦然大方地写:

  【谢柏群,我喜欢你。】

  肖落补上了自己当年落下的一笔。

  谢柏群忽然相信,相信他看上去有些一厢情愿的努力,终究还是改变了肖落一些东西。

  那个原本甚至不愿意和他睡一个房间的人,努力地把自己的床和他的床拼在一起,那个原本家里冷清得像是旅店一样的人,努力地陪他添置家具。

  谢柏群看到两个人放在墙角的行李箱。

  如果肖落有留下什么的话,大概就在往日都会带上的行李箱里。

  谢柏群在行李箱的夹层里,找到了一封牛皮纸的文件袋。倒出两张银行卡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

  一封有些厚实地信封上,中规中矩地写着遗书两个大字。

  拆开来的信纸上第一行充满信心地写着:

  【谢柏群亲启。】

  之所以写在里面,是因为肖落有信心。如果真的有没有说完的话,那么会找到这封信的人,一定是谢柏群。

  【这是我写的第六封遗书,每次出任务之前,领导都会要求写,现在倒是没人要求了,但是我也习惯写了。

  之前我经常一封遗书用挺长时间的。毕竟内容差不多,除非有什么变动的地方。

  我一开始很不乐意写,因为写了也没有人收。但是我后来想,也是,有遗书还是方便一点,东西怎么处理,死了怎么安置,总归不要给别人添太多麻烦。

  但是我觉得现在有必要重新写一封长的。

  因为肯定有某位小祖宗会来扒拉我的东西,找看看我有没有留下啥。如果没有留肯定又要骂我,毕竟我答应了他很多空头支票,希望某位小祖宗能够看在我这么诚恳的份上,少念叨我几句。

  我已经很久没有用笔写这么长的东西了。

  我和你客气吧,你肯定也不高兴,所以我就不客气地直说了,黄色的那张卡里是我这些年存的一些钱,不算特别多,不过也可以为你的买房事业添砖加瓦,应该在首都够买个厕所。

  本来就是存的老婆本,现在给你也非常合理,密码是你生日的日月年。

  蓝色的那张银行卡,是我单独存的另一笔钱,给我战友的家人专门打钱用的时候一张卡,他家条件不太好,有老人有小孩的,我能帮一时是一时吧,没有一次性给是怕他们家有什么亲戚图谋不轨的,我就每个月打个三千,你要是有心,就继续打一段时间,等这张卡没钱了就算完。如果嫌麻烦呢就算了,你自己留着随便花吧。

  我的东西怎么处理都可以,看你方便。不用办葬礼,不用请人,不需要买墓地。

  看看有没有啥比较荒郊野外不影响人的地方,我也反哺一下大自然去。

  好像也没什么要交代的了,毕竟你是个这么靠谱的人。

  就写了一面是不是有点不够看?

  我再思考一下还有什么可以和你讲的。

  对了,我想起来之前心理医生一直让我列个啥愿望清单,大概的意思是说,多小的愿望都可以,列出来之后去实现它,一个个划掉。

  我就一直没有搭理他,一是因为麻烦,工作上也忙,二是因为你重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还说你喜欢我,对我来说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我没有什么别的愿望了。

  反正这会儿不知道写什么,我就努力列一下吧。你看到的时候,我估计也实现不了了,不如你帮我完成一下吧。

  去看赌城的夜景(那个地方我去过一次,赌场就那样,没什么好玩的,乌烟瘴气,倒是夜景很值得一看……)

  在岗位上得到表彰

  去现场看一次全国格斗比赛(你澈姐参加过,我只是有所耳闻,你可以问她带你去……)

  不用背东西地快乐潜水(最好能看到海龟)

  自己做油条和手磨的豆浆(我有一段时间真的天天惦记着吃这个……)

  ……

  买一只八哥,并教会它说话,每天播放我爱你养一条狗,从出生到年老养一只猫,不要橘色的,听说吃得很多,容易穷……

  有一套自己的可以随便倒腾的房子

  在家里搞一个健身区

  每天坚持运动半小时,做中老年里最帅的男人跳一次广场舞试试?(我一直在想广场舞到底有什么魔力)

  种一颗树(我是指种活它的那种,不要种假树偷工减料……)拍一张全家福结婚】

  这串长而又长的愿望清单,不是肖落写给自己的,是肖落写给他的。罗里吧嗦,事无巨细。

  从穿衣吃饭,关心到他的老年生活。把他之后的人生安排得满满当当。

  最后写了结婚。

  希望谢柏群替他结婚的意思,仿佛在说,终有一天,你会忘记我,遇上一个值得和你共度一生的人。

  到了这个年纪,男人的感情,远比少年人的喜欢更加隐晦。字里行间的,不说半句爱和浪漫,却比年轻时的海誓山盟,重上千钧。

  像一根定海神针一样,压在谢柏群不知归途的魂灵上,一下找回了主心骨。

  人生的每一个节点,每一分,每一秒,都处在无数未来的分界线里,谢柏群一直都抓住了通向肖落的那一条。

  就像他主动申请加入肖落的组里一样。

  所以这一次,他也可以。

  孙宏宇一案里存在的线索,高层讳莫如深的表现,以及媒体大张旗鼓的宣传。

  如果他现在没有资格知道背后的秘密,那他就争取这个资格。

  哪怕肖落再也不会回来,他也必须清楚地明白,自己的爱人是消失在哪片深不可测的海域。

  如果在那场不为人知的战役里,他的爱人不幸罹难。那么他会作为下一个无畏的士兵,前仆后继。

  “肖落,我迟早会抵达你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