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泠把这件事说给周陨听的时候,从头到尾,语气都平静地没有任何变化。

  好像那些往事全都微不足道,不值得激起一丝波澜。

  可周陨听的触目惊心,甚至不敢设身处地地去共情——每□□夕相处的家人,底下竟然是一张阴险恶毒的面孔。

  小孩子怎么会知道“笑里藏刀”。

  ……如果鹿泠的妈妈还活着,怎么会让他受到这种委屈和伤害。

  鹿泠得知真相的时候,心里又会有多么难受。

  周陨简直不愿意相信这一切的不幸都在鹿泠身上发生过。

  可事实就这样被鹿泠亲手撕开,毫无遮掩地、血淋淋地摊在他的面前。

  周陨的喉结动了两下,第一次感到语言是这样的苍白,嘴唇张合几次,才终于说了一句:“……鹿泠,你不要难过。”

  他本来还想说“以后都会好起来的”,可是鹿泠的妈妈已经去世了,这可能是他唯一在意的人,却不可能再回来了。

  鹿泠闻声看了他一眼,又看向远方,静静地说:“没什么可难过的。”

  这些话鹿泠本来就打算告诉周陨——对周陨他从来没有什么隐瞒。

  不过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怜悯。

  周陨鼻翼轻微鼓动,低声说:“你也曾经把她当作妈妈一样幻想过吧。”

  病房里那个女人惺惺作态握住她的手的时候,鹿泠会不会也贪恋过那一双手的温度?

  鹿泠的神情微微僵了一下,转瞬即逝,像是用提及旁人的语气,冷漠地说:“小时候软弱又愚蠢,没有什么值得可怜的。”

  “不是的。”周陨声音极轻极轻地说:“你那时候只是天真善良,有错的人不是你。”

  鹿泠冷笑一声,说:“是啊,只有天真善良的蠢货才会寄希望于世界上每个人都是美好的。”

  可能是感觉到自己的语气有些过于尖锐,鹿泠顿了一下,向下抿起唇角,没有再说下去。

  周陨无言以对。

  鹿泠大概很讨厌小时候的自己吧。

  ——厌恶那个曾经向别人求助、轻信于人、不知世事的小孩。

  “成长”两个字,对她来说太过沉重了。

  “在我妈妈病逝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清楚她是怎么死的,那时候我对出轨没有任何概念,家里也不会有人主动提起。”鹿泠眨了一下眼,忽然又轻声地说:“直到我听到了她们的对话,我才意识到我妈妈的死因可能不是我以为的那么简单。”

  十岁大的小孩子,连“感情”都不懂,怎么会懂大人之间那些爱恨情仇——

  鹿泠低声自嘲地说:“……在鹿家生活了四年,我才知道原来他们两个跟我妈妈的死都脱不了关系。”

  周陨不止一次地听到过,鹿泠的妈妈是因为鹿自鸣婚内出轨,忧伤过度、哀毁骨立而终。

  鹿自鸣和那个女人,都是杀人不见血的罪魁祸首,而鹿泠竟然就这么无知无觉地跟他们朝夕相处了四年。

  周陨在感到不寒而栗的同时,又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既然鹿泠早在几年前就知道了一切真相,以她这样爱恨分明的性格,怎么还会假装一无所知地在鹿家粉饰太平?

  上次鹿泠跟鹿家人一起出席秦家的宴会,虽然看着貌合神离,但起码也是“一家人”的表象,他们明显还没有彻底翻脸,好像还维系着一丝岌岌可危的“亲情”。

  ……鹿泠打算做什么?

  周陨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一些猜测。

  鹿泠跟以前不一样了——她好像戴上了一个无坚不摧的面具,上面是被无数风刀霜剑刻出来的冷漠和锋利,变得冰冷又神秘。

  而旁人嘴里那个“软弱可欺”的小孩子,好像早就无声无息地消逝在人心叵测里。

  只能在偶尔的细枝末节里窥见一分温柔的影子。

  鹿泠看他许久不说话,思绪也跟着顿了顿,又低声道:“抱歉,我刚才……”

  周陨说:“没关系,我知道你不喜欢那段过往,是我说的没轻没重。”

  两个人都沉默了片刻,周陨又道:“我有一个哥哥。”

  他这句话说的没头没尾的,莫名其妙地就开始说起家事来,“听我哥哥说,他刚出生的时候,我们家里的条件并不好,那时我父亲刚开始工作、创业,工资勉强刚能还上房贷、养家糊口,那段时间日子过的很拮据,后来我爸爸自己开了一家公司,经济逐渐有了起色,然后才有了我。”

  周叙总是说他“含着金钥匙长大的”,这句话其实没什么错,周陨道:“我小的时候不太听话,很有自己的想法,还经常闯祸。”

  鹿泠静静地听着他的话,神情是一种罕见的专注。

  周陨道:“以前我们家里有几棵石榴树,种在院子里,秋天结果的时候就让人摘下来吃,每一颗石榴籽都很大、很甜……我总是等不到秋天,看树上的石榴长大了,就让我哥跟我一起从二楼爬上去,偷偷地摘几个下来。”

  “有一次我们两个一起站在一根树杈上,不小心把树枝踩断了,就从树上一起滚了下来,倒是没受什么伤,就是摔坏了好多石榴。”

  “我妈知道这件事以后发了好大的脾气,让我跟我哥一块趴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写检查,写不完不准我们进家门,写完还要大声朗读一遍。”周陨现在说起小时候做过的蠢事也不觉得有什么丢人,“……当时邻居都跑出来看热闹,问我们周家两个兄弟又惹什么祸了。”

  鹿泠眼尾一弯,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很少听到周陨说起曾经的事,也……没有听过正常人的“童年”是什么样子的。

  竟然这样鲜活。

  “我年少的时候,我的家人待我都很好,我没有受过什么苦,所以现在也没有资格安慰你、说什么感同身受的话。”周陨喉结滚动一下,他轻声地说:“但是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就好了。”

  “如果能早点认识你,说不定……”

  说不定一切都会不一样。

  鹿泠明白了周陨刚刚说起那些记忆是什么意思,只是“愿望”两个字对他来说终究是太奢侈了。

  但现在也很好。

  鹿泠想:即便他们没有一起长大,但周陨也——在那个夏夜花园里像流光一样在他生命中浓墨重彩地出现过。

  余温足够让他的心脏鲜活许久。

  鹿泠轻轻垂下眼,本来挑起来的唇角轻轻压了下去。

  他几不可闻地说:“你已经做到了。”

  那声音实在太轻了,周陨没有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有些疑惑地转过头看着她:“……你刚刚说了什么吗?”

  鹿泠弯了下唇角,说:“没有,没有说什么。”

  既然周陨不记得,那就当从来没有发生过,有些羁绊只能缠绕在一个人的身上。

  而周陨……本来就不应该跟他这种人牵扯上什么关系。

  周陨感觉鹿泠似乎还有什么事没有告诉他,但是还没有来得及问,就被鹿泠结束了话题——

  鹿泠声音平静地说:“这些事本来想今天晚上你来我家再告诉你的,但是你提前知道了一些,现在都跟你解释清楚也没关系——都是几年前的旧事,我都不在意了,你也没有必要再去伤感什么。”

  周陨沉默片刻,问:“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高中毕业之后呢?”

  鹿泠轻声道:“我跟你们想要的不一样。”

  周陨明白他的意思。

  对于大多数的高中生来说,未来都是同一条道路——考大学、找工作,然后顺利成为万千社畜之一。

  但是这对鹿泠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

  想起鹿泠跟鹿家人周旋的这几年,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底下早就已经暗潮汹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撕裂那片摇摇欲坠的平静……周陨的心里又变得沉重起来。

  鹿泠跟鹿家彻底决裂的那天,她就真的没有家了。

  鹿泠却像是不想再说下去了,有些厌倦地道:“以后的事,我没有想过。”

  “不早了。”他站了起来,淡淡地道:“回教室吧。”

  周陨看着她的背影。

  鹿泠身上总是有一股很孤独的感觉,好像她随时都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哪里,没有人能抓住。

  鹿泠往前走了没两步,听见周陨忽然在后面叫了他一声——鹿泠从来没有听过周陨这样喊过他的名字,语气里甚至带着某种特殊的意蕴。

  “鹿泠。”

  鹿泠脚步一顿,回头看着他:“还有什么事吗?”

  周陨站在长椅旁边,不远不近地凝视着他,一双琥珀色的明亮眼睛里像燃着滚烫而炽热的流火。

  他一字一句地说:

  “鹿家对你不好。”

  “当我们周家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