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泠吃完了一整碗面,本来有些僵冷的手心都被碗壁渡的温热,甚至有些发烫,指节微微泛起了红。

  周陨说:“要再吃一点吗?”

  鹿泠轻轻蹭了下嘴唇,又点了一下头。

  周陨知道最近这几天她大概根本没有什么心思吃东西,现在给她的妈妈找到了新的去处,这件事也算是尘埃落定。

  周陨接过她的碗,又捞了一碗面,夹了很多蔬菜和火腿,最后用勺子舀上汤。

  鹿泠低下头吃了一阵,忽地端着碗筷没了动作,长睫垂落,不知道看着哪里出神。

  周陨看她这样,忍不住咬了下嘴唇:“你妈妈……”

  鹿泠回过神来,静了几秒才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变化:“我妈妈……她在我不太记事的时候就走了。”

  “以前的事我都不太记得了。”

  鹿泠语气平静地无波无澜,好像真的跟他说的那样——

  可是比起这样无动于衷的平静,周陨更希望鹿泠能痛痛快快地哭出来,最起码有个宣泄的出口。

  总好过……总好过那样一双黑暗无光的眼睛。

  让人看着都觉得难过。

  想起那个跪在墓碑前的削瘦背影,周陨总觉得鹿泠是在意的,甚至仍然刻骨铭心地记着她的母亲。

  周陨不自觉微微握紧了手指:“你心里有什么话,都可以跟我说。”

  鹿泠将筷子轻轻放到了桌子,想了想,说:“其实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现在不觉得有什么意外。”

  “只是我妈妈生前很爱他,大概会想死后跟他合葬在一起。”

  鹿泠轻声道:“也没能如愿。”

  “我一直相信转世的说法。”周陨低低地说:“这么多年过去,阿姨说不定已经无忧无虑地长大了。”

  “会很幸福的。”

  鹿泠眼神轻动,稍微直起身体,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望着周陨:“你在安慰我吗?”

  被那样近乎直白的眼睛看着,周陨竟然一时没有说出话,不自觉蜷起手指,“我只是不想看你那么低落。”

  鹿泠好久没有说话,半晌忽然把怀里的大猫抱了起来:“你可以摸摸它。”

  这只猫向来不亲人,上次周陨摸了它一下,直接原地窜了老远。

  但是既然鹿泠这样说,周陨就试探着伸出了一只手,慢慢地靠近它。

  大猫往鹿泠怀里拱了一下,像是有点害怕,但是没有跟上回那样直接跑掉。

  过了好一会儿,它犹犹豫豫地动了动脑袋,用鼻子小心翼翼地闻了闻那根手指。

  周陨在它的大脑袋上轻轻碰了一下。

  可能是因为知道小主人心悦他,也可能因为很多年之前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大猫对周陨很快就放下了戒备心,趴在鹿泠的怀里任人摸头,嗓子里甚至还发出舒服的咕噜声。

  鹿泠把大猫让周陨抱着,自己继续吃面,等他吃完已经晚上九点多了。

  周陨只请了一天的假,明天还要回去上学,他抱着怀里十多斤的大猫,腿都有点麻了,“你明天回学校吗?还是再休息一段时间。”

  鹿泠“嗯”了一声说:“回去。”

  周陨点点头:“那你早点休息,快十点了。”

  他又道:“今天刚从墓园回来,如果你害怕的话,我就在客厅陪你一晚。”

  鹿泠的眼睛眨了一下。

  他一直不太适应周陨这样……处处把他放在一个需要保护的位置,好像他是一个易碎的瓷器。

  而不是一弧刀光。

  安静了几秒,鹿泠说:“你可以到卧室睡。”

  鹿泠并不在意周陨知不知道他的性别,对于周陨他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事。

  周陨的表情却变得有些僵硬,还难得结巴了一下:“我、我睡沙发就好了……”

  鹿泠听了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向卧室。

  周陨又一次觉得鹿泠对男女之间的事好像很迟钝。

  哪里有女孩子会让一个男生进卧室的。

  那次他们在酒店也是,鹿泠醒来之后好像根本不担心他们发生过什么一样。

  ——不知道是鹿泠性格就是这样,还是没有往那方面去想。

  鹿泠长年是一个人住,也没有准备两套床褥的习惯,新被褥都放在柜子里很久没有晒过太阳了,摸起来都带着阴凉的潮气。

  鹿泠皱起眉关上柜门,把自己平日里盖的那床被子铺开,叠整齐后抱了出去。

  周陨伸手接过被子——棉花被摸起来很软,上面好像有股若有若无的淡香味,跟鹿泠身上那股冷香的味道有一些相似。

  鹿泠说:“空调遥控器在桌子上,如果你睡觉觉得冷,就调高一点。”

  这间房间给人的感觉是有些太冷清了,不过可能因为刚才煮过面的缘故,那种感觉消散了许多。

  周陨点点头,温和道:“晚安。”

  关了灯,整个屋子都是漆黑的,外面夜市的车马繁华通通被一道厚厚的窗帘隔绝在外。

  房间里安静的针落可闻。

  可能是因为今天去了墓地,也可能是因为身上的被子太潮冷,鹿泠的眉心微蹙着,像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床上的女人看起来刚三十岁出头,明明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堆叠着一脸行将就木的枯败,像一把白枯骨似的,让人想起“朱颜老”这样的形容词。

  女人扭头看向窗外繁华夜幕,轻声问床边站着的小男孩:“爸爸回来了吗?”

  鹿泠低下头,小声地说:“还没有。”

  女人慢慢垂下眼,把男孩的手握在手心里,温婉地说:“妈妈教过你,平日里要怎样与人相处?”

  男孩开口是略微稚嫩的声音:“妈妈说,要温柔、要真诚、要宽厚,凡事多将心比心。”

  女人掩面轻轻咳嗽了一声,又微笑起来,对男孩说:“以后如果爸爸带了阿姨回家,要听阿姨的话,不要争、不要抢,对阿姨要跟对妈妈一样,尊敬有礼,知道吗?”

  鹿泠懵懵懂懂地点了一下头。

  “阿泠,以后要一个人懂事了……”

  “一个人健康平安地长大……”

  七八岁的小男孩怔怔地被母亲抱在怀里,他听不懂妈妈在说什么,但是眼泪莫名其妙地涌了上来,填满了眼眶之后,又大颗大颗地滴落下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妈妈的体温似乎变的很凉,但是爸爸还没有回来。

  鹿泠感觉很困了,忍不住眯起眼睛,趴在妈妈的怀里睡了一觉。

  醒来的时候,本来环抱在他身上的手臂已经垂落了下去。

  鹿泠揉了揉眼睛,像是习惯性的回答什么,小声地说:“爸爸还没有回来。”

  他又说:“妈妈,早饭想吃什么呀。”

  女人本来一向醒的很早,她长年神经衰弱、失眠多梦,每日四点不到就醒了。

  但今天不知道怎么睡到了现在。

  鹿泠犹豫着握住床上垂落的那只手,妈妈的手变得僵硬而冰冷。

  他迟疑地小声又叫了一声:“妈妈……?”

  小孩子尚且不能理解生老病死,只是无端明白过来妈妈大概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看看他了。

  鹿泠站在床边,乌黑睫毛垂落下去,怔怔地看着他的母亲。

  房间雪白墙壁上忽然开了一朵红色的花,几乎在一瞬间盛放,色彩美丽而妖异,是他们常说的象征生死的“彼岸花”。

  那片醒目刺眼的红很快就蔓延到了整个房间,迅速吞噬了女人的身体。

  一路盛开的彼岸花鲜红而妖异,像铺天盖地泼下来的血——

  鹿泠蓦然睁开了眼,应激过度似的从床上坐了起来。

  黑夜里,他整个人都在难以抑制的轻颤,手指失去控制似的痉挛着发抖,胸膛剧烈起伏着。

  冷汗沿着下颌一滴一滴地落下来,落在被子上,氲出一点湿润的水痕。

  他像是许久才感知到四肢的存在,一动不动地坐了几分钟,才掀开被子走下床。

  鹿泠手心撑在额头上,赤脚摸黑走出了房间,像是经历了很多次一样,从客厅的药盒里倒出三四粒白色药片,就着冰冷的水咽了下去。

  他闭着眼睛急促喘息,脱力般靠在柜子上,身体一点一点滑坐下去。

  “哒”的一声。

  黑暗中忽然亮起一点光亮,客厅里照夜的小灯打开了。

  周陨听到客厅里有什么声音,迷迷糊糊地伸手拉开了沙发旁边的落地灯。

  然后他看到鹿泠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长发散乱,脸色苍白无血,手边还放着一个药瓶。

  周陨顿时睡意全无,一下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但是走到鹿泠面前的时候却放慢了脚步,低声问她:“……你还好吗?”

  鹿泠像是忘了家里还有一个人了,听到声音抬起头,睁着眼睛看他。

  周陨压下了心里的担忧与焦躁,怕惊动什么似的,蹲到了鹿泠面前,强行放缓声音说:“地上冷,先回房间里休息好吗?”

  小夜灯的照明范围有限,周陨又是逆着光,落在鹿泠的眼里只有一个模糊的五官轮廓。

  鹿泠眼也不眨地看着他。

  周陨舔了一下有些干燥的嘴唇,低声问她:“怎么这个时候醒了?做噩梦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流过眼泪,鹿泠的眼尾看起来无端有些红,那种怔忡又茫然的眼神,让周陨想起与世隔绝的小怪物。

  万幸他可以靠近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