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华国海城的气温依旧在四十度的边缘徘徊。

  本来高温就热得人心烦,偏偏今天又赶上下雨,路上人来人往,空气中都漂浮着一种名为“躁郁”的分子。

  其中不乏有些倒霉的人……比如方逾拾,刚下出租车,右脚就不小心踩到某块活动地砖,溅了一裤脚的污水。

  “。”fine。

  方逾拾深吸一口气,单手撑伞,冷眼高贵地用另一只拎满袋子的手,艰难对那块砖比了个中指。

  今天倒霉催的真跟叠buff一样。

  他不美妙的心情,雪上加霜。

  等漂亮修长的中指竖到快抽筋,方逾拾才勉强消了肚子里的气。

  挽起沾染上污渍的运动裤裤脚,揉揉脸,朝不远处的别墅区走去。

  老别墅区年份较大,前门路堵,后门这路又太久没修,左右两边的杂树杂草丛生,不方便车调头,只能提前在门口下车,走过最后两三百米石砖路。

  方逾拾左一步右一步,两条大长腿分外灵活,仿佛觉醒了天赋。

  路走一半,动动手指打开手机,忽然有种报名《男生女生向前冲》的冲动。

  他这水平,不说别的,拿个双开门大冰箱没问题吧?

  可惜命运弄人,不凑巧一通电话,阻止了他打开节目官网拿大冰箱的脚步。

  是江麓。

  方逾拾挑了下眉,单手接起来。

  客套的“喂”还没送出去,那边人就声嘶力竭地怒骂:“方逾拾!你个狗逼回国了怎么不给我发消息?!”

  方逾拾放慢脚步,手机拿远了些:“我这不也刚下飞机?太忙了,还没来及。”

  江麓不屑:“你不是刚毕业吗?回国忙什么?忙着花天酒地?”

  “肤浅。”方逾拾在4栋别墅后门站定,收起伞按响门铃,同时语气淡淡回道,“忙着宅斗。”

  江麓:“……”

  江麓不吭声了。

  方家的情况,他是知道些的。

  方逾拾是家里同辈中年龄最大的孩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弟弟排老二,同爹不同妈;妹妹最小,同爹也同妈。

  真少爷真小姐中间夹着个异类,明眼人都能看明白问题——方逾拾他爹是个出轨的渣。

  豪门狗血多,方家也不能落俗。

  方逾拾四岁时,妈妈生下小妹方逾栖,而后身体一直不怎么好,没多久就查出癌症去世。

  葬礼后没一个月,他爹方廉就带回来一个女人和一个男孩。

  一开始,方廉还瞒着男孩的身份,解释都是外人,要方逾拾让着点。

  可随着时间推移,“新弟弟”长的和方廉越来越像,方廉对假儿子也格外偏爱。

  逐渐懂事的方逾拾察觉出不对劲,偷摸着去做了亲子鉴定。

  结果自然狗血至极。

  方家兄妹仨,爹是同一个。

  操蛋的答案,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江麓认识方逾拾的时候已经是高一,不知道他那段时间怎么过来的,只知道方逾拾在外人面前特别乖,阳光单纯成绩好,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犯贱,某天放学后被方逾拾堵巷口暴揍,他可能也会对“三好学生”深信不疑。

  两人混熟后,方逾拾才跟他解释说:“此为求生之道”。

  他和方逾栖已经没有妈妈护着了,但私生子方凯有,而且后妈不是蠢女人,相反,精明得很,把方廉骗得团团转。

  方逾拾年纪尚小,反抗起来能力有限,与其以卵击石,不如韬光养晦。

  只有让方廉喜欢他偏心他,他和妹妹才能过得好,该有的财产才会一分不缺。

  可方逾拾本性和方廉喜好完全相反,忍了几年实在忍不下去,树立好完美形象后,拍拍屁股跑去了Y国读书。

  一走五年,本硕都读完,今天才重回国土。

  江麓本科和他在一起,后来实在不想读书,没跟着读研,先一步回国。

  算起来,他们也快有两年没见了。

  可惜……

  江麓见老友的冲动喜悦被方逾拾一句“宅斗”磨灭,叹息道:“God bless you。”

  方逾拾不领情:“这里是祖国,土地不归上帝管。”

  江麓从善如流:“那,阿弥陀佛?”

  方逾拾欣然:“谢谢。”

  跟江麓插科打诨两句,方逾拾心情终于明媚些。

  他收起手机,对来开门的保安柔柔一笑,从手里大堆礼品袋中挑出杯还热乎的奶茶:“叔,好久不见。”

  ……

  方家最近几天不怎么太平,整栋别墅死气沉沉的,时不时还夹杂着吵架。

  今天也一样。

  大厅的保姆刚把饭菜端上桌,茶几那边就传来一道玻璃碎裂的声音。

  方廉余光都没分给地上价值五位数的茶杯残骸,深邃的眼睛毫不掩饰怒意,瞪着穿着浮夸的二儿子:“你再说一遍?!”

  “我说一百遍也是这样!”方凯梗着脖子,“我不会联姻的,死都不会!娶个漂亮媳妇儿就算了,你竟然想让我跟一个年近三十的老男人结婚?”

  “放肆!”方廉简直要被这个小儿子气死,“人家梁寄沐年纪轻轻就是F大的副教授,还是梁家的继承人,配你绰绰有余!人家不嫌弃,你还挑上了?”

  方凯翻了个白眼:“管他副教授正教授?反正我不要下面有把的,我只喜欢漂亮妹妹!”

  “你!”

  看着他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方廉一口气堵在胸口,骂人的话都忘了。

  方逾拾就是在这种胶着的场面下迈进家门的。

  一开始门口传来声响,方廉还以为是保洁,没在意。

  听到方凯对那边一声怒吼,才惊讶地回眸:“小拾?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落地。赶着过来看您。”方逾拾额前微湿的碎发盖住了眉毛,笑着把手里东西递过去,“我来的不会不凑巧吧?”

  “瞎说,你什么时候来都凑巧。”方廉笑呵呵接过袋子,发现都是自己喜欢的,精神气顿时更加红润,“有心了。”

  “爸喜欢就好。”方逾拾把一个游戏机盒递给脸色涨红的方凯,和善道,“好久不见,不知道小凯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爱打游戏,自作主张买了这个。”

  这话乍听没毛病,其实是在提醒方廉:五年了,方凯还像个长不大的叛逆孩子。

  方凯没听出来,还跟他对呛:“把你的东西从哪儿拿来哪儿去!这款游戏机我早买了!”

  这话一出,方廉脸色更菜了。

  方逾拾歉疚地收回礼盒:“不好意思,我学业太忙,对娱乐这块关注不多。”

  方廉这才阴转晴:“还是你懂事。方凯,跟你哥学着点。”

  跟你哥学着点。

  这话,跟噩梦一样伴随了方凯十几年。

  “操!”方凯倏然沉下脸,起身猛地踢向桌子,狠狠撞了一下方逾拾肩膀,往楼上走去。

  不一会儿,二楼就传来摔门落锁的声音。

  方逾拾后知后觉,小声抽了口冷气。

  方廉关切看着他肩膀:“疼了?”

  “没事。”方逾拾笑笑,十足关切父亲的长子作态,“我果然回来的不是时候,你们刚刚吵架呢?”

  “是啊。”方廉在他面前基本不装,腰背放松伛偻下来,“公司最近想吞一个项目,太吃力,但前期投入过多,我们已经收不回手了。”

  这个项目,方逾拾远在国外早就听眼线说了,此次回来也正因如此。

  项目所带来的收益几乎是确定的,几个豪门大家都参与了竞争,其中当属方家和梁家势力最大,投入最多,一旦有一家撤出,亏本不说,还会成为上流交际圈的笑料。

  而事实更要命,即便有一家肯撤出,另外一家也无法保证在四面楚歌的情况下,能完整吞下这个项目。

  如果丢掉了项目,那闹得笑话更大。

  所以现在方、梁两家既是竞争对手,又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唯一破解方法就是合作。

  至于怎么合作才能让大家信服,让两家员工都认可……

  方逾拾垂下眸子,不动声色问:“所以,爸打算怎么办呢?”

  方廉沉沉叹气:“联姻。”

  结婚证,是具有法律效益的。

  没什么比这东西更能代表利益共同体保障了。

  方廉说:“我打算让方凯去的,但是……他刚刚那个态度,你也看到了。”

  早有所料的方逾拾故作惊讶:“都这种时候了,还那么抗拒联姻?这不是应该的吗。”

  “可惜你懂的道理,他不懂。”方廉气道,“他妈妈最近不在,真是没人管教,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方逾拾轻轻蹙眉:“袁阿姨最近都不在家?”

  “她去京城跑项目了。”方廉说,“前两年她刚自考了本科,可帮了我不少忙。”

  方逾拾抿起嘴唇,视线逐渐冷下来:“挺好。”

  就知道那女人不会老实,竟然敢插手方家产业,还真当他是个死的?

  “是啊。”方廉没察觉他的变化,“不过我可不是跟那小子商量,是通知他!这个婚,他不结也得被捆去结!养他二十来年,怎么能对家里一点贡献没有?

  到底还是偏爱方逾拾,舍不得让这个懂事的大儿子牺牲婚姻。

  可惜,这次要辜负便宜渣爹难得的好意了。

  “但如果他不愿意,婚后和梁家那边闹得不可开交,内忧外患的,事情只会更难办吧。”

  方廉不吭声了。

  这也是他把事情拖到现在还没解决的原因之一。

  方逾拾点到即止,说完就闭了嘴,安静泡起茶叶。

  余光中能发现,方廉看他的眼神变了。

  方廉喜欢他。

  但还没有喜欢到,比金钱势力更多。

  他讽刺地落下眼尾,心中半是恶心半是庆幸。

  恶心这么个爹,庆幸方逾栖还没成年,不然遭殃的就是那丫头了。

  温热的茶杯被他塞进方廉手中,抬眸的瞬间,恰到好处掩盖住异样情绪:“爸,暖暖身子。”

  方廉握着茶杯,把呼之欲出的话咽了回去,拿起茶几上的文件,毫不避讳地当他面批改起来:“你……算了,你今天先回去休息吧。”

  “好。”方逾拾起身,目光自上而下落在文件上。

  这是一份高层机密文件,需要董事长签名确认。

  方廉不避着他,就已经说明了对他的信任态度和培养方向。

  方逾拾很满意。

  他才不需要什么两情相悦的婚姻,也不要方廉如山的父爱,他就是俗,只要家产。

  该是他的,一分都不会让给别人。

  方廉签名是专门练过的。

  看着他在文件签名处划出的最后一笔,方逾拾心中评价:多此一举。

  签那么好看干什么?

  最后这里早晚要改朝换代变成“方逾拾”的。

  他清清嗓子:“那您早些休息,我就先回去了。”

  方廉起身相送,恍然想起:“对了,你后天过生日,晚上回来吃吗?”

  方逾拾遗憾地低头:“那天预约好了讲座,可能……”

  他难过得真情实感,方廉怜爱道:“还是你学业重要。那个游戏机拿走吧,方凯不要,放这也是浪费。”

  方逾拾:“好。”

  家门合上的瞬间,他的笑容散得一干二净。

  游戏机包装盒被扔在了公路边垃圾桶。

  盒子轻飘飘的,落在空空如也的铁皮垃圾桶里,没发出一点声响。

  那里压根什么都没装,游戏机是他早八百年给自己买的,但凡方廉或者方凯拿起来,就能发现端倪。

  方逾拾靠在别墅外的香樟树边,烦躁地撩了把头发,露出左眉上下对称、芝麻粒大小的两个不明显小洞。

  下意识摸口袋,才想起来今天穿的运动裤,没装烟。

  他长得好看,完全不输娱乐圈的流量明星,五官遗传了混血母亲的深邃,剑眉星目,英气逼人。

  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十分乖巧,但不笑的时候,狭长的眼睛和略薄的嘴唇,就会显得很凶,不好亲近。

  故而方逾拾平时就算没事,也会习惯性上扬嘴角,带着清浅的笑容,很少有像这样毫无表情管理的时候。

  他拿出手机,翻开私密文件中命名为“LJM”的文档。

  梁寄沐,梁家板上钉钉的准继承人,长得一表人才不说,还是富二代圈子里有名的学霸,从小学跳级保送到大学,年纪轻轻就拿到了金融和生物科学两个博士学位,现在在F大生科系担任副教授。

  文档足有500M大,是方逾拾两个月收集的成果。

  通篇读下来,总结下来就是:温润斯文优雅,有礼貌有涵养,但不易近人,可远观不可亵玩,是个正经保守的老干部。

  人不错,方逾拾对他评价很高。

  但,跟他不是一类人。

  他们就像海里的王八和探月的卫星,生物种类都不同,八竿子打不着边。

  方逾拾烦躁地切出文件页面,给江麓打了个电话:“后天我过生日,你撺个局。”

  江麓惊讶:“你不是过生日不喜欢闹腾吗?”

  “今年例外。”方逾拾心不在焉的,指关节一弯,不小心抠下一块树皮。

  他看着树皮沉默片刻:“对不起。”

  江麓没听清:“什么?”

  “没跟你说话。”方逾拾跟香樟道完歉,把树皮欲盖弥彰强行按了回去,“记住,局往大了撺,这可是我从良前的最后一场,好好珍惜。”

  江麓:“从良?你真打算学佛教四大皆空了?”

  “非也。”方逾拾怅然望天,“不是皈依佛门,是败给红尘。”

  江麓差点乐出声:“笑死谁呢?你个不婚主义还败给——”

  方逾拾:“我应该是要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