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罗小说>都市情感>暂借星火【完结】>第14章 去约会吧

  上学时,桑落不止一次地听到同学们对季商的评价是——像个没有感情的学习机器,再复杂的难题都能在他冷静的思考下得出答案。

  之后毕业开始创业,季商在外也一直都是成熟稳重的形象,不管是怎么样的挫败,他都能很好地消化,然后处理,将事情完美解决。

  就连周明轩这种从小接受精英教育的二代都对季商感到钦佩,不然不会在季商创业初期就投了大笔资金,成为第一个天使投资者。

  在旁人看来,季商就好像没有弱点,好像不管面对什么都不会畏惧,退缩,是那种可以轻易获得他人赞许的人。

  只有桑落知道,季商是有弱点的,也有害怕的东西,比如他害怕电闪雷鸣,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在每一个打雷的夜晚,季商都会提心吊胆地枯坐至天明。

  六岁时的记忆大多都模糊了,桑落如今能记得的就是那一年夏天他失去了父亲,然后多了个哥哥,之后的记忆,每处都包含季商。

  第一次见到季商是在医院,他躺在病床上,头上包着纱布,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子。

  大片的纯白色里,只露出他紧闭双眼的一张小脸,同样带着苍白,脸颊上几道血痕可能是唯一的其他颜色。

  在父亲去世之后,桑落一度很排斥医院,那天是桑榆告诉他,她给他找了个哥哥,他们要一起去接哥哥回家。

  见到季商的第一眼,桑落不由得握紧了桑榆的手,害怕一样小声地问:“姐姐,他也使了吗?”

  桑榆在和医生说话没听到他的问题,桑落便一直盯着床上的季商。

  在他害怕又担忧的目光里,季商眼睫轻颤,缓缓地睁开了眼。

  说来也是奇怪,季商睁眼之后,像是有种奇妙的感应,直接就朝着桑落望过来。

  和他苍白的脸不同,他的眼睛是浓墨一样的黑,平静无波地看过来时,带着点微妙的悚然。桑落有些被吓到,畏缩着往桑榆身后躲了一点,但视线却还是没有移开。

  想到这是桑榆给他找的新哥哥,于是牵起嘴角,冲他露了个笑脸。

  季商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眼里的茫然在那一瞬间凝实又散开。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之后季商被接回了桑家,他们每天都会见面。

  季商刚来桑家的时候,和在医院一样,完全不说话,桑落一度认为他这个哥哥是哑巴。后来问了桑榆,桑榆哭笑不得,说季商不说话,是因为季商生病了,让桑落多和他说话,陪他玩,病好了季商就会说话了。

  当时季商因为坠楼伤到了后脑,有轻微的脑震荡,大概是由于大脑的保护机制,他的记忆变得模糊,很多事都记不清楚了,显得笨笨的。

  桑落认真地遵循姐姐的建议,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和哥哥问好,再从早餐说到他最爱看的晨间动画片。季商依旧一言不发,最大的回应就是眼睛一直盯着他看,然后把桑落剥得坑坑洼洼的水煮蛋一口吃掉。

  长久地输出没有回复,桑落对哥哥的好奇与热情消弭无影,甚至还有点讨厌这个哥哥,直到季商第一次开口和他说话。

  那是在一个雷雨夜。

  那晚桑榆有应酬,回来得很晚,家政阿姨把两个小孩哄睡之后就回了家,没过多久,雷雨下了起来,桑落没被雷声惊醒,而是被手臂处的痛感弄醒。

  他睁开眼,先是发现卧室里的灯被打开了,然后看到季商坐在了他旁边,两只手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腕,像是抱着浮木一样抱在怀里。

  因为关系不好,所以他们虽然睡在一个房间,但是两张小床。

  现在桑落还躺在自己的床上,而季商则已经离开他自己的床,坐在了桑落旁边。

  桑落手腕被握得很疼,一边喊疼一边要抽回手,季商毕竟年长,力气很大,也不松手。直到桑落哇哇大哭,哭声压过了屋外的雷鸣,季商这才像是突然从某种梦魇中回神,茫然又无措地看着桑落布满眼泪的脸。

  “你是坏蛋,好疼好疼。”桑落哭着喊,抽回手就去打他。

  季商一动不动,也不躲,好久才说了一句:“对不起。”

  桑落突然就不哭了,他瞪着眼睛看向季商,看见季商额头上都是汗,顺着脸滑下来,也像是哭了一样。

  “你会说话哇。”桑落坐起来,胡乱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抽抽噎噎地问,“你干吗捏我?我又没有欺负你。”

  季商还是说对不起。

  手腕上的痛感已经没那么强了,桑落刚说一句“算了,我不生气了”,一道闪电亮起,季商像是受惊的兔子一样,又是一把抓住了桑落的手,身体也往桑落旁边靠,几乎给他挤到了床角。

  季商大概是想要收着力气,但还是没能抵挡住本能,抓得桑落又开始哇哇乱叫,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可伤心了,不过只有一半是因为手疼,另一半则是因为接下来炸天一样的雷声。

  桑落想把季商赶走,但雷声大得他害怕,又贪恋着他唯一的依靠,只好自己也抓回去,让季商也疼。

  后来桑落可能是哭累了,就这么和季商挤在一起,你拉着我我掐着你,八爪鱼一样纠缠着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吃早餐时,桑榆看到桑落手腕上的痕迹。

  因为曾经发生过桑落被保姆欺负的事情,所以桑榆很紧张,桑落立马指着季商告状:“这个大坏蛋掐的。”

  桑榆皱起了眉,转头去看闷不作声的季商:“是你掐的吗?”

  季商又变得沉默。

  桑落见桑榆好像要发火,又有点担心季商挨骂,于是说:“我也掐回来了。”

  说完他还献宝一样,走到季商旁边,把他的短袖撸起来,让桑榆看到他的杰作。

  季商虽然比桑落大四岁,但因为小时候营养摄入不足,他只比桑落高半个头,瘦骨伶仃,胳膊还没桑落藕节一样的手臂粗。

  此时那小细胳膊上除了原本残留的细长疤痕,还多了四五个鲜明的指甲印,渗血的那种,显然要比桑落手腕上那圈痕迹严重得多。

  桑落自己也傻了,他昨天好像也没有那么用力吧,怎么季商还能一声不吭。

  撞上桑榆看过来的凌厉目光,桑落心虚不已,然后想起来什么似的,大声转移话题:“姐姐,小哥哥会说话,昨天他说话了!”

  刚才还“大坏蛋”,现在就“小哥哥”了。

  桑榆懒得理他,最后两个人一起挨骂。桑榆取来药箱,手上给季商上药,嘴上教育他们不能打架。

  桑落吭吭哧哧地赖在旁边,几次想说话又说不出口,桑榆一眼看出自家弟弟的别扭性子,问他:“你说小商昨晚说话了,他跟你说什么了?”

  桑落很得意地说:“他说对不起。”

  桑榆意外地挑眉,瞥了一眼季商,又对桑落说:“那哥哥给你道歉,你是不是也要给哥哥道歉?”

  桑落也不扭捏,亲热地坐在季商旁边,笑眯眯地说:“哥哥,对不起。”

  季商刚开始没说话,看了一眼他泛红的手臂,等到桑榆拿着医药箱起身离开的时候,他小声说了一句“没关系”。

  桑落听到了,立刻大喊:“他又说话了!”

  桑榆哭笑不得:“行了,他本来就会说话。”

  桑落很高兴,吧嗒吧嗒一直叨叨:“哥哥,我跟你说,你要多说话,我跟你说话,你要回答我,不然去学校,人家把你当哑巴,欺负你。”

  然后季商很乖地说“哦”。

  桑榆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一静一动的俩小孩,又叮嘱了几句不能打架,桑落大声说“好”,说“姐姐再见”,季商却只是点点头。

  “怎么跟我又不说话了?”桑榆笑了一声,一边穿高跟鞋一边嘴上嘀咕着,“果然还是小孩跟小孩才能玩到一起去。”

  桑榆穿好鞋,拉开门走出去,背后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桑榆回过头,看到季商站在门口。

  “怎么了?”桑榆问他。

  季商犹犹豫豫地抬起手,像是不怎么熟练地挥了挥,一板一眼地说:“姐姐,再见。”

  桑榆愣了好一会儿,然后疲惫的面上露出春风似的笑。

  “再见。”

  下午的时候,又下了场雨,有几声闷雷,但没有夜里那么夸张,桑落和季商当时在客厅一边看电视,一边玩积木,雷声响起的瞬间,季商又因为应激一把将搭好的积木撞塌了。

  桑落不高兴,提高声音指责季商:“你干什么呀!”

  季商呼吸很快,半张着嘴道歉,在雷声第二次响起的时候,季商很慌乱地躲到了沙发角,然后很用力地捂住了耳朵。

  桑落这下才算是明白了,走过去问他:“你是不是怕打雷啊?”

  现在是白天,雷声也没有昨晚那么夸张,所以桑落并不害怕。

  甚至他还有一点得意,毕竟季商比他大,也比他高,他都不怕的东西,季商还怕。

  惦记着桑榆说过,季商还在生病,自己要好好照顾他,桑落走到他旁边,很轻很轻地摸了摸季商的头:“不怕不怕,落落保护你。”

  桑落陪了他很久,后来还潜入桑榆的房间,翻箱倒柜地找到桑榆的降噪耳机给季商戴上,说戴上这个就会变成聋子。

  季商陷入了应激状态,完全不理桑落,桑落耐心地劝,说姐姐以前不想听他说话就会戴这个耳机,戴上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桑落笨手笨脚地给他戴上耳机,又耐心地和他说话,说累了就歪在季商旁边,像小狗一样睡着了,口水流都流在了季商的大腿上。

  起初桑落以为季商只是胆小,后来又长大了一点,到桑榆发现季商的异样,带他去看医生,桑落才从桑榆和医生的交谈中知道,他们父亲的那场车祸发生在一个雷雨夜,而当时季商就在现场。

  尽管之后的跳楼事件中季商伤到了脑子,遗忘了部分记忆,但当时造成的精神伤害并没有消失,还是会让他在雷雨夜不由自主地害怕。

  之后每次到雷雨天,桑落都会提前关好窗户,关好房门,然后陪在季商身边,像个尽职的卫兵,保护他脆弱的小哥哥。

  从最开始的一个人自言自语,两个人在雷声里各自害怕,到后来他们一起戴着耳机看一场音效刺激的电影,一起忽略雷声。

  两个小孩慢慢长大,彼此陪伴着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夏天。

  随着季商的年纪增长,他的情绪变得稳定,应激状态逐渐缓和,不再像小时候一样吓得需要躲起来,但桑落知道,季商并没有完全克服,他还是会在雷雨声中紧张,不能入眠。

  在季商上大学那一年,桑落留意天气的城市开始从南城变成了季商所在的北市。

  遇上雷雨,桑落会提醒季商关好门窗,然后和他通话,聊着琐碎的事情,吐槽自己遇到的各种事情。后来桑落也考到北市,陪伴不再需要隔着手机,他们依旧亲密无间。

  直到去年9月22日,桑落22岁生日那天,这样的亲密消失了。

  季商变得繁忙,总是在错过桑落的电话,偶尔接通,说不了几句又开始进入下一轮繁忙。

  两个人开始变得熟悉是在一个雷雨夜,关系变得僵硬也是在一个雷雨夜。

  桑落不清楚在那之后的每个雷雨天,季商是怎么度过的,可能是和寻常日子没有区别,也可能是独自戴着耳机看一场电影,又或是有别人陪着他。

  同样,桑落也不清楚此时的季商是否还需要他的陪伴,在新加坡的第一天,雷雨夜,桑落犹豫过,迟疑过,最后还是敲响了季商的门。

  桑落忽然想,或许现在在雷雨时需要陪伴的人,已经不是季商了。

  季商看起来很镇定,被他捂住耳朵的那瞬间,只是瞳孔轻微地扩大。桑落觉得相比被雷声吓到,他更可能是因为自己的亲密举动吓到,毕竟他们现在靠得很近,几乎呼吸交错,桑落在季商的呼吸里嗅到了话梅糖的味道。

  直到雷声余韵逐渐消失,季商才回过神,抬手去抓桑落的胳膊,拨开他的触碰。

  桑落任他抓着小臂,掌心属于季商皮肤的触感在空气中流失,话梅糖的甜味也在空气中消散。

  “进来吧。”几秒后,季商开口说。

  听到这三个字,桑落倏然抬眼,季商已经转过身去给他拿了拖鞋。桑落压下惊诧,穿着拖鞋走进了季商的房间。

  和他的房间布局一样,装修是非常明亮的色调,一张双人床,一排放着衣服的衣柜,落地窗变成了飘窗,上面铺着柔软的垫子,冷气开得适宜,不热也不闷,弥漫着和他房间里同样的花香调的熏香。

  桑落很自觉地从床上拿了个枕头,走向飘窗,然后歪着身子躺下去,对季商说:“给我拿个被子。”

  季商视线在他脸上停了几秒,然后从柜子里给他拿了一床薄被。

  桑落把被子展开,乖乖地盖好,然后问季商:“要我陪你说话吗?”

  睡前桑落吃了助眠的药,这会儿他其实很困,声音带着睡意的软糯感,在雨声中格外柔软。

  季商默了两秒才说:“不用。”

  桑落闷闷地“哦”了一声,手从被子底下探出来,展开的手心躺着一盒没拆开的耳塞。

  从悉尼机场登上飞机到飞机落地,进入别墅,他们都没有分开过,桑落也没有去过商店之类的地方,倒是在悉尼的时候,他们一起去商场买夏季衣物,桑落短暂地消失过两分钟。

  耳塞应该就是那时买的。

  季商想起桑落手机里安装的天气软件,也想起从前桑落的每次提醒。

  他就像个天气通,从南城到北市,现在又到了新加坡。

  窗外雨势不减,雷鸣却不再尖锐,反而沉闷闷的,像是被云裹住,克制又难耐地发出动静。

  季商的心跳似乎还没有平复,他将那盒耳塞接过,缓了语气:“快睡吧,不然明天没精神。”

  桑落“嗯”了一声,背过身闭上眼睛,听着背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动静,以此判断季商躺下,又关了灯。

  室内变得昏暗,只有墙脚的夜灯发出微弱的光,和屋外偶尔亮起的闪电。

  淅沥沥的雨声中,雷声变得遥远,好像即将停止。

  桑落忽然喊了一声“季商”。

  “嗯?”季商应了。

  桑落翻了个身,让自己平躺,余光里是双人床上季商平躺的模糊轮廓。

  “我之前有句话说错了,改一下。”桑落没头没尾地说。

  “改什么?”季商问。

  “把‘我们出去玩’改成……”桑落顿了顿,然后一鼓作气,“我们明天去约会吧。”

  季商这次没有立即回答,他又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沉默不语,不给回应,桑落只好也拿出小时候耍无赖的做派,直接宣布:“你已经答应了,不能反悔!”

  说完他又动静很大的侧过身,背对着季商,一边用被子蒙住脑袋一边飞快地说:“就这么说定了,睡觉!晚安。”

  室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季商仍旧没有给出回应,只有一道目光无声无息地落在了飘窗上隆起的人影上。

  又是一个雷雨夜里,季商冷峻的面容逐渐松动,平直的嘴角弯起,很浅也很轻,像是一句无声的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