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睡过来吧。”李亦说道。

  这五个字简直在简从安的脑子里掀起了狂风暴雨,他费劲地组织语言,就好像在二十级台风里企图抓住被吹得支离破碎的废纸片。

  简从安自己心里有鬼,但这种时候,越是迟疑就越是显得有鬼。

  大概只过了两秒钟,他就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伴随着床垫的吱嘎声,沉默着填满了李亦的另外半张床。

  床并不大,他们俩也不算小个子,但奇怪的是,他们在这张小小的床上,中间好像有楚河汉界,谁也挨不着谁。

  李亦又转过身去了,呼吸声平稳。

  简从安看着泛黄的天花板,上臂的皮肤感受到了从李亦身上传来的热气,这让他汗毛都竖起来了,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已经有大概半年,没有这样和人一起睡在一张床上了,还是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高中生。

  “也不知道明湖的落日是不是真的这么漂亮…...”简从安小声说道。

  毫不意外,李亦仿佛睡着了一样,没有回答。

  不过也不用在意,简从安在心里补充道,反正我都要死了。

  第二日,率先醒来的是李亦。

  他坐起来,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自己在哪儿。

  李亦偏头看向睡在一旁的简从安,简从安睡得正熟,连呼吸声也没有,安安静静地侧着身子,蜷成弯曲的虾米,几乎是贴着床的边沿睡的,摇摇欲坠,仿佛谁朝他吹口气,他就会掉下去。

  真是个怪人。

  李亦抓了抓头,翻身进去浴室。他昨天晾起来的衣服内裤已经干了八成,他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垂下眼正要低头洗脸,又猛地看回去,骂了一句:“操。”

  简从安把他校服上没弄干净的血渍洗干净了。

  李亦用力地拉开浴室门,正好和醒过来的简从安四目相对。简从安睡眼惺忪,半边脸上都是枕头褶子压出来的红痕,眨着眼茫然地看着怒气冲冲的李亦。

  “早啊。”简从安说道。

  李亦一下子冷静下来了,微眯着眼上下打量他。

  简从安不知所措地问道:“怎么了?”

  “我饿了,”李亦突然说道,“想吃面。”

  简从安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下面给你吃”的荤段子,这让他格外慌张,嘴里面一边答应着,一边冲进浴室洗漱,然后又匆匆出门去了。直到他站在招待所楼下的大太阳里,被热气蒸烤得一阵发晕,他才突然回过神来。

  他把手机以外的东西都放在房间里了,包括车钥匙和钱包,要是李亦把他的东西都卷走了怎么办。

  他都准备要回头了,突然又意识到,我都要死了,还在乎这个吗?

  转念一想就又释然了。

  当他打包了两份面条回到房间里的时候,李亦正赤着上半身坐在床边发呆,脸上的神色简从安很熟悉了,只是他还没能形容出来。简从安的钱包车钥匙都还好好地在桌上摆着,动都不曾动过。

  简从安将两份面条打开,递了一双筷子给李亦。

  “我不吃葱。”李亦突然说道。

  简从安也不吃葱,但他还是“嗯”了一声,把没有葱的那一份换过去给李亦。李亦不依不饶地说道:“但我想吃有葱的那一份。”

  他近乎于刁难的要求,简从安也不以为然,从善如流,用筷子把葱一点点都挑走了。

  李亦用黑漆漆的眼珠子盯着他做完这一切,看着简从安用白皙且细伶伶的手指拿起筷子,挑起一点面条送进嘴巴里。

  “你洗了我的衣服。”李亦说道。

  简从安的咀嚼只停了一下,他点点头,含糊地应道:“嗯。”

  “内裤你也洗了吗?”

  简从安一口面条差点从鼻孔里呛出来,他捂着嘴巴,满屋子里找纸巾,憋得脸都红了,眼睛里泪汪汪的,整整五分钟才平了气,辩解道:“没有!我又不是变态!”

  李亦朝他笑了笑,这才开始吃面。

  简从安定定地站在原地,心想,要是李亦平时没那么阴沉,多笑笑,他在学校里一定很受女生欢迎。

  面条实在算不上好吃,烂糊糊的,味道也不咸不淡,纯粹填个肚子罢了。

  吃完饭退了房,他们又回到了车上,驱车开往明湖。

  一路上,李亦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明明前一日还沉默不语,阴沉冷郁,重新上路后,变得要求多多。一会儿说空调冷了,一会儿说空调热了,一会儿说坐久了累,要下车走走,一会儿说要吃西瓜。

  路边的确有头发花白的老农在卖瓜。

  这么大的太阳,买回来的西瓜估计是热的吧。

  但简从安还是叹了口气,下车买瓜,一买就买了两个,其中一个还是磕破了的。不等李亦问,简从安就说道:“我多买点,老人家早点收摊,太热了。”

  李亦:“…...”

  简从安用从瓜农那里借来的刀破开了磕破的那个,瓜是好瓜,起沙的瓤,红艳艳的,甜得起腻,李亦只吃了一瓣。简从安也吃得不多,红色的汁水沿着手指手腕手臂往下淌,全部聚在手肘凸起的骨头上。

  剩下的瓜,简从安全部送给了瓜农的小孙女,小女孩脸上晒得通红,恶狠狠地吃了一瓣又一瓣。

  李亦又不说话了,也不提要求了。

  简从安松了口气,但很快又有状况了。他的手机频繁地响,他已经离职半个月了,工作也交接好了,但前同事还是不停地找他,想让他帮忙处理一些数据。

  他好声好气地说:“我在外面呢……没有电脑,真的,在自驾游。要不……你先做着?有不懂的你随时打电话问我?”

  平均十分钟一个电话,简从安怕不安全,每每接电话时都要停下车来。

  李亦肉眼可见地不耐烦,眉头紧紧蹙起,眉峰显得格外凌厉,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线。简从安讲电话的空隙还不住地看他的脸色,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语气里也不由自主带上了一点不耐烦。

  前同事震惊了,好像从来没想过,逆来顺受的兔子有一天也会咬人。

  “简从安,讲点道理,你要懂得感恩。当初你的那些事儿,我可是都没和别人说,让你帮忙做点事,你就这么不耐烦。你喜欢男人那点儿事儿可不是我说出去……”

  简从安慌张地挂了电话。

  车里静极了,只能听见车外模糊的蝉鸣。

  简从安不敢抬头,又把电话拨回去,准备道歉。突然手机被李亦抢过去了,李亦抢过手机,凑到嘴边,压着嗓子骂了一声“滚”,又行云流水地挂了电话,关了机,把手机扔到后座上。

  简从安不敢说话,沉默着发动了汽车。

  “你——”李亦突然说道。

  简从安浑身一抖,紧紧抓着方向盘,应道:“嗯?”

  李亦恶狠狠地骂道:“你是不是有病啊。”

  简从安沉默了好一会儿,停了车,抬手飞快地揉了一下眼睛,小声辩解道:“小事而已,没事的……”

  “你都不生气的吗?”李亦问道。

  简从安说:“小事而已。”

  外面日头正猛,已经不是柏油马路了,而是烟尘滚滚的土路,小腿高的野草被晒得焦黄,被热浪扑得左右摇摆,四野无人,所有的阳光和热度只能尽情地倾斜在这辆孤独的车上。

  李亦说:“我趁这里没人把你东西都抢了,把你的车开走你也不生气吗?”

  简从安哄小孩儿似的说道:“你不会的,乱讲话。”

  “我杀过人的,”李亦冷不丁说道,“把你杀了你也不生气?”

  简从安瞪大了眼睛看他,眼里没有害怕,而是惊讶,小心翼翼地问道:“真、真的吗?”

  李亦几乎要被他逗笑了,伸手撑着驾驶座的椅背,凑过去咬简从安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