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峰,你怎么不去跟院儿里的小朋友一起玩儿?”

  甄远峰记得三岁那时自己会坐在他家的石头门槛上盯着院子里的小孩儿玩儿老鹰捉小鸡,一坐就是一下午,没有小孩儿叫他一起来玩儿,他也没想过要跟他们一起玩儿,就只是一个人坐着。

  于是父母也好、爷爷奶奶也好、院子里其他小孩儿的家长们也好,大家只要看到甄远峰一个人坐着,就会问他同样的问题。

  甄远峰甚至不明白他们的问题是为什么会出现,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疑问呢?自己明明就不可能跟这些孩子们一起玩儿,说到底,“玩儿”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进行一些会让自己感到快乐的行为吗?如果是那样的话,甄远峰从小不知道究竟该怎么玩儿。

  老鹰捉小鸡有什么好玩儿的呢?院子里除了自己之外有六个孩子,按照身高、体型、反应力和跑步速度来划分的话,注定了有些孩子就会一直赢下去,有些就是跑两步就摔倒的命。

  对于这些可以看得见的未来,甄远峰从不会感到心动。

  同样他还不会感到心动的事情有上学、考试、去河沟儿里游泳、爬上砖墙去探险。他想过可能是因为他尚且年幼,能力有限,接触到的世界只有很小很小的一圈,他稍稍期待过兴许等到长大、走到更高更广阔的地方去,就会感受到同龄人轻轻松松就能感受到的快乐和刺激了。

  但是就连那种期待都十分的平淡,他看到书上写着“心脏砰砰直跳”这个形容的时候,都不得不去问别人那到底是什么感受。大家嘲笑他心脏不跳,还有些善良的人会告诉他“激动、害怕、紧张的时候就会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甄远峰就开始天天摸着自己的胸口感受心脏的搏动,小小的期待着它能够“砰砰直跳”,终于有天他在能感受到的时候,有点儿开心地向父母炫耀。父母看他脸色通红,吓得连忙把他带去医院,事后证明那次心脏怦怦直跳也只是因为感染了病毒感冒,险些恶化成心肌炎。

  重感冒导致心悸的事件结束之后,甄远峰开始逐渐意识到,自己活在一个相当无聊的世界里。

  作为一个孩子如果不能够天天傻笑的话,大人会觉得这孩子多半是脑子有问题。甄远峰的父母就是如此,抱着他去看了不少儿童医生,想看看是不是脑萎缩之类的先天性疾病。医生给他做了一套只有图形的题目,并且进行了很多问答行为。一周之后父母从医院拿到了结果,上面写着“排除头脑发育不良的可能”。

  “也许就是性格问题吧,高智商的小孩儿有不同的表现,不能一概而论。有些孩子就很闹腾,觉得自己聪明绝顶、别人笨的要死,就忍不住想炫耀。但也有的小孩儿因为感受不到同龄人能感受到的简单的快乐,就会对自己产生质疑。”医生叫父母不要担心,说甄远峰一切的毛病都是性格导致的。

  但是父母想了好久,反问医生:“高智商是什么意思?”

  医生才明白他们的交流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看向坐在椅子上的甄远峰,又看了看父母:“就是脑子非常好的意思。”

  当然了,父母是不相信的。

  他们认为院子里那个每次跟大家玩儿游戏都能赢的男孩儿才叫脑子好,机灵、聪明、讨人喜欢,眼睛总是神采奕奕的,看着喜庆。相比之下,甄远峰的眼神总是那么呆滞,像是放弃思考了一样空洞又乏力。

  所以父母对甄远峰没有任何的期待,一心想着这孩子长大了能活泼一点儿,成年之后讨个长着福相的老婆,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就可以了。

  大概是因为父母对甄远峰的要求和期望值都低得离谱,所以当甄远峰在小学毕业之后被市里最好的中学以高额奖学金抢走那时,父母以为收到了诈骗电话。

  “您孩子在奥数方面表现出来的天赋是我教学生涯里见到的最离谱的,您一定要相信我,我教书十几年,手里的学生都是天才,但还没有像您家甄远峰一样吓到过我的孩子。这孩子像普通人一样读书太浪费,将来去学数学才是真正的出路,还能为国家建设做出贡献呢!”奥数班的老师拎着大箱小箱的礼盒,到甄家来向甄远峰父母说明情况。

  “我寻思着给他报个奥数班儿是想做做智慧启蒙呢,可是上了那么多年他还是看着傻不愣登的,老师您确定没搞错?”父亲纳闷儿极了,反复确认好几遍,才带着一丝质疑地勉强相信了。

  奥数老师后来问甄远峰“你把你获奖的证书都放哪儿了,怎么也不给家长看看呢”,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云淡风轻的“背着重,就扔了”。

  甄远峰从不觉得那些奖状是荣耀,要他去考试,一百次的话一百次都是第一,没有任何悬念,于是也就没有任何趣味了。百分之百可以拿到的奖,那算什么荣耀呢?反而有点儿像是在欺负那些每天都抓耳挠腮、悬梁刺股的小朋友罢了。

  但是奥数老师却相当敬佩甄远峰的做法,并称之为“强者的傲慢”。

  中学一年级期末那时,班主任和校领导单独叫十个学生进行特殊考试,唯一通过了那场考试的就是甄远峰,老师看着那除了语文之外其他都是满分的完美试卷,找甄远峰约谈。

  “你知道我们最开始录取你的时候是邀请你接受初高中五年制的崭新的教学模式,但是根据各位老师对你的评价和最终考核,我们决定让你明年开始读高中。”班主任语重心长的对甄远峰说。

  对此,甄远峰只回答了一声“哦”。

  班主任愣住了,放下手头的试卷和报告书,和甄远峰面对面:“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吗?”

  “为什么?”甄远峰问。

  班主任苦笑了一下,然后把甄远峰抱住:“远峰啊,我有时真的希望我可以把我的情绪分给你一点儿。我希望你今后在提问的时候,是从内心发问。”

  甄远峰不理解班主任的眼泪,但为了不让对方哭个没完,他又只能装作很感动那样朝班主任笑着点点头:“谢谢老师。”

  十三岁读高中也并非是闻所未闻,何况到了高中部甄远峰也是被分到了天才班,班里的人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比赛谁的智商更高。甄远峰渐渐理解了小时候那个医生所说的话,有的天才生来高调,喜欢炫耀自己的智慧、贬低别人的资历,而有的天才则是性格孤僻,喜欢一个人呆在角落里不见光、不社交。

  甄远峰属于中间那一类,从不炫耀也从不拒绝社交,所以他就成为班里所有孩子当中情绪最稳定的人,稳定到地震课桌摇晃的时候他都只会平静地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其他人惊慌的样子。

  其他人自然是对这样的甄远峰感到很不满,隔三岔五就会有人跟他说“这里又不是只有你一个聪明人,用得着这么清高吗”。甄远峰不怒不恼,还会认真地解释自己并非清高。

  解释无用的话,就只能搬出来自己的智商吓唬一下那些孩子王,甄远峰发现只要自己用数据来证明自己确实聪明,那些聪明人就会老老实实地接受、而且今后再也不会招惹他。这个班级就是如此,以智商当作资本,代表自己在班里的地位。

  但就是在这样平均智商一百四的班级里,有一个和群体相当格格不入的人。

  那个人的智商简直拉低了班级的平均值,普通得简直不应该出现在这个班里,但就是那么普通的一个人,却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

  高调的小天才们开始感到不服,天天以欺负那个人为乐趣,说来也是有意思,一群发育还没完全的小屁孩儿,成天就非得跟一个明显比他们年长的少年叫叫嚷嚷。藏文具、扔书包、推椅子、踹桌子,这些小伎俩他们屡试不爽。

  被欺负的人也没有任何反抗,每次都只会叹气,然后默默地收拾着被搞乱的座位。

  甄远峰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留意到韩建涛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就只是单纯因为对方跟这个群体格格不入,所以留意到。

  天才毕竟是天才,大家后来慢慢意识到韩建涛的“与众不同”,那个人是厅长的儿子,有权有钱有声望。在社会里,智商根本一无是处,唯有权力与资产才能让人稳稳立足。全校的老师和领导都捧着韩建涛,每天都有漂亮姑娘往韩建涛的书桌里塞情书,只要离开这个天才班、韩建涛的身边就必定会围上一群宣称“铁哥们儿”的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