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陆歪着头看着甄远峰那个平静的样子:“那甄哥对拿奖有兴趣吗?去拿数学界的最高奖项之类的。”

  “也没什么兴趣,说真的。”甄远峰稍稍伸了个懒腰,“四五年前我在NS方程上做出了一些突破,被斯坦福和剑桥邀请去做演讲。我都已经答应了,但是我的护照却被上面的人没收了。他们说我的研究是属于国家的,我作为国家机密,不可以擅自离开国家领土。所以……有兴趣也没意义了不是吗。”

  商陆都不知道自己该更吃惊于哪一点:“NS方程!?突破!?什么意思,您可以解出NS方程吗?就是那个世界七大难题里那个?那个流体力学的纳维-斯托克斯方程?”

  “咱国家的飞机不是已经进入试飞阶段了吗,其实那批飞机做的风洞试验很少很少,他们敢快速投用,就是因为我帮他们做了些数据上的运算。”甄远峰昂头看着天窗外面的天空,“老实说,那也没什么难的,而且只是小突破而已,谈不上完全解出。我本来以为到国外去跟一些水平差不多的人多聊聊,就能碰撞出更多的灵感来着,结果就这么被封在了这里。”

  商陆有很多话都被甄远峰的无奈与孤寂感堵在了胸口,他抿住嘴,跟着甄远峰一起抬起头。

  明明能够看到外面的天空,但伸出手,却会被阻拦住啊。

  “我因为讨厌官僚,所以拒绝了北大,但现在才意识到,只要留在这个国家,那么无论在哪儿都会是一个结局啊。他们逼迫我收徒弟,让我三天两头地到北大和复旦做学术交流,那些学生确实都很有资质,可就是看着死气沉沉的,没什么灵性。”甄远峰发自内心地感慨着。

  “后来我在做奥数裁判的时候,接触到了冯树才,就觉得,诶,这个人不一样啊。这个人跟那些死气沉沉的学生不一样,好像就为了数学而生一样,让人特别兴奋。所以我就跟上面说,我要收徒弟了,我要这个人。

  “但是没想到,他们把冯树才给我、居然还是谈条件的。他们让我去做人工智能,让我想办法在两年内想到解决节点间信号传输不稳的问题。他们说谷歌已经有这项技术了,但我们国家还没有,这个不能忍。

  “所以,做项目纯属是无可奈何。在这个国家,想要得到点儿什么,就得付出成倍的代价。”甄远峰攥了攥拳头,长叹了口气。

  商陆觉得此时此刻大概就是自己提问的最好时机,那个一直以来自己都很想问的问题:“甄哥找冯树才做徒弟,我可以理解。那……找我是为什么呢?说真的,我和你们在思维高度上就不是同一个次元的吧。”

  甄远峰侧过头看着商陆真诚的表情,犹豫了几秒之后,张了张嘴:“你听说过6G吧。”

  话题转移得十分突兀,这就让商陆觉得这不是为了转移话题,而是为了深刻地聊一聊:“嗯,前两天我还在国际新闻上看到报道了。”

  “你有看过他们两年前发布的论文吗?”

  “看过。”商陆记忆犹新,当时为了看那篇论文,他通宵保持着大脑最高输出,导致转天早晨跟薤白去晨练的时候恶性心律失常。

  “那篇论文的其中一位作者,我认识。”甄远峰咋舌一声,改口道,“应该说这北京所有出名的大学的有点儿本事的教授都认识他。”

  商陆震惊地直起腰,有点儿不淡定地看着他:“是个这么有名的人吗?”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相当有名。他在美国用的名字是Albert Chang吧?他的本名是叫张航。”甄远峰点点头,“所以一年前,我在看到你的毕业论文的时候,当时就觉得……啊,这个人,和张航的思路有点儿像啊。”

  商陆微微颤抖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喜悦还是因为什么:“我?怎么可能呢。我看过他的论文啊,我们的风格完全不一样……”

  “那是因为他们那篇论文的第一作者不是张航,第一作者是现在世界上数一数二的数学家肖恩·费尔南德斯博士。”甄远峰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说得十分认真,“但那是在张航的idea的基础之上做的数学修饰,张航原本的论文是他小时候、六七年前?他大三的时候发表的。但是因为那篇论文里数学逻辑有太多缺陷,我当时没当回事儿来着。

  “所以多少年之后当我又看到了类似的想法时,就在想,这会不会是下一个张航呢。”

  商陆和甄远峰对视着,互相沉默下来。

  “6G,已经进入试用阶段了。”再开口的时候,商陆小声说着前两天在新闻里看到的内容。

  他当时看到那个新闻的时候就在想,在这个世界上,某一个他所不知道的地方,有一位他所不认识的人,那个人带领着他所无法触及的团队,在全人类无法抵达的高度做着造福全世界的事。

  自己和他们比起来,实在是软弱又渺小,仿佛不值一提的尘沙。

  甄远峰笑了一声:“当初张航离开中国的时候,有很多人嘲讽他、批判他、唾弃他,认为他抛弃了生他养他的祖国,将自己的能力奉献给了其他国家。那时候我没有表态,因为我曾以为,国家不过是个政体,它究竟能够控制得了我们的什么呢?是我们的思想吗?我们的智慧?事到如今,我才终于反应过来,国家控制了我们的一切啊。

  “我曾以为对别人的批判,只能说明自己的弱小罢了,我以为我身边都是些弱小的人,被强者的光芒伤到,疼痛难忍到止不住哀嚎,那样子真的可笑。不过现在想想,可笑的人是我啊。

  “所以……当蒲薤白说,去他妈的体制的那时……”甄远峰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才想起来,我其实是有反抗的能力,只不过是他们让我认为我没有,所以我就被迫的没有了。现在也还来得及,我今年才三十四,你和冯树才今年也才二十二,我们还有机会。”

  “有机会……做什么?”商陆并不觉得茫然,但他实在是想听到别人来对自己说这句话。

  他希望有人来对他说——

  “改变世界,我们还有机会。”甄远峰用力拍了一下商陆的肩膀,“我现在知道你恐怕不会是下一个张航,你和他性格相差太多。比如像是这次的案子,如果是张航在的话,恐怕事情都不会发展到这种地步。那个人没有人性,说得通俗易懂一点儿的话,就是没有心,不太像是个人。作为人来说,我并不喜欢他,但是如果靠近他的话,就又会无法控制的被他那种野性吸引。

  “你身上没有那些,所以我最开始还有点儿失望来着。但是我最近发现,你身上有一点,是张航这一生都没办法拥有的。就是……爱一个人的能力。”

  可能是甄远峰说得太过正经,导致商陆都没办法轻易吐槽:“您就不觉得跟人家比起来,我实在是太小家子气了吗。”

  “小家子气是什么呢?喜欢、崇拜、热爱一个人,这就叫格局小了吗?我不这么认为。”甄远峰眼神有些空洞地望着窗外,“我小时候啊,总是没办法理解大家每天又哭又笑的到底是因为什么,为什么一只蝴蝶都可以让大家那么开心,为什么写作业这件事会让大家那么痛苦,为什么看到女生的身体就会那么兴奋,为什么碰到了异性的手就会心跳加速。

  “那些……丰富的感情,大家到底是怎么得到的呢,怎么产生的呢。我虽然不理解,但看了这么多年,多少也是有点儿羡慕。那些为了前途而拼死努力的人,那些为了一个爱人而不顾一切的人,那些拥有理想的、为了梦想不断奋斗的人,那些人真的活得很立体,那样才叫活成了人的样子啊。

  “我也想要那样,我也想在看到一件事情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其中的逻辑,我不想要用数学来解释一切,我不想看到世界的真理,不想去思考宇宙的真谛。我想要最简单的、大家从出生就拥有的那些。

  “我真的,很羡慕你啊,商陆。我就像羡慕张航一样、羡慕着你。你与张航,都是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自由,那是一种……我描述不来的自由。我虽然是无神论者,但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神,我认为神想要赋予人类的,是你们拥有的那种自由。”

  商陆认为,如果那天没有和甄远峰单独停留在车里,如果没有聊起有关“趣味”的话题,那么他将永远都无法参悟透甄远峰的内心,也将永远不会理解甄远峰的寂寞,更加不会明白甄远峰为什么会毫无怨言地帮助自己去救蒲薤白。

  如果说贠伟辉的寂寞让商陆感到可怕的话,那么甄远峰的寂寞、就是将商陆一起拖进了虚无。

  傍晚时分,商陆接到裴邵伯的联络之后,踩死了油门奔赴薤白最后的定位的那一路上,商陆都在思考。若是自己没有遇到薤白,恐怕自己就会被卷入尘世的浊流,半吊子的高智商与半吊子的思想,根本没办法让他向神坛靠近一步,更不要说与神坛上的人平等地交流感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