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吧。”赵问荆也问不出什么了,放下平板,然后双手手指交叉、轻轻搭在桌子上,语重心长地说:“原本是想让你在日本那边干满一个季度,但是出了意外也是没办法了。家里人都还好吗?”

  “挺好的啊,上周都出院了。”商陆回想起所有人出院的那天,家里突然变得热闹起来。考虑到小不点儿的身体还没有那么高的抵抗力,所以父母决定举办满月酒席的时候就不叫上亲戚朋友了,他们在家里小小地庆祝了一下。

  小妹的名字也已经登记了,父亲商博强从外地出差回来的时候,商陆主动去找他商量。

  商博强在听到“商旻”这个名字之后,笑着点了点头,只说了句“这个名字不错”,然后就抱着小孩儿去街道派出所登记了。出生证明补到手之后,商博强特意拿给商陆看了一眼,翻开红色的小本子,指着那上面的红色脚印:“你看,她在保温箱里长了两个月,脚还没你刚出生时候大呢。”

  商陆当时非常紧张,他怕他的父亲又会提起“你把你弟弟妹妹的健康和好运全都夺走了”。

  不过商博强却没有按照商陆所想象的那样说下去,而是笑呵呵地看着商陆:“是不是小女孩儿天生就纤细啊,明明长得跟你特别像,但就是比你要好看。”

  “我们很像吗……”

  “像啊,你刚出生时候也差不多长那个样儿,不过就是你弟出生的时候不好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病,看着又黑又小,不讨人喜欢。”商博强把商旻的出生证明塞进商陆手里,“你拿去给薤白看看。”

  一个小小的出生证明,商陆掂量了一下,感觉这个份量又轻又重,让他心里深感矛盾:“我弟小时候不讨人喜欢吗?你们明明都那么喜欢他。”

  “不讨人喜欢那也是我们的孩子啊,而且他小时候那么可怜,是个人都会偏心他。”商博强说得很直白,他拍着商陆的肩膀,然后把商陆带去阳台,又像之前那样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酒瓶。

  “为什么要随身带着酒啊……”商陆从很早之前就想吐槽这件事了。

  “不是说白酒要热一下才好喝吗。”

  “那也不是用体温来热的吧!”

  “嗐,计较那么多干嘛,能喝不就行了。”商博强说着又从怀里掏出来了一瓶。

  两瓶酒掏出来之后,商陆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爷俩儿对着傻笑,人手一小瓶儿白酒,互相一碰撞,然后昂脖子喝了一口。

  高度数的酒精划过嗓子,总是会让人无法控制地呲牙咧嘴,商陆从以前就不懂父亲为什么会喜欢喝这么刺激的酒,但喝过几次之后,就理解了其中的妙处。被酒割喉的感觉其实很爽,过后还会有一股暖意从胃扩散到全身,只是短短的一瞬也好,那种快活的感觉很难以其他方式复刻。

  商陆想了又想,觉得上床时最后高潮的感觉就有点儿类似,不过是很微妙的类似,二者不相同,但带给大脑的愉悦感却相仿。

  “你不知道,他们出事儿的时候,我在广东收到赵问荆的电话,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商博强看着窗外,表情是带着一丝茫然,“然后我坐上飞机的时候就在想,好家伙,这要是他们都出事儿了,那这个家里,就只剩下我和你两个人了啊。”

  商陆为这一句话而感到眼眶一酸,他自己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当时他就光顾着跟悲痛斗争,完全忘了自己的父亲也和自己面临着一样的痛苦。

  可是商博强却记得,脑子一片空白,但还是记得他还有个大儿子:“唉,我真的是想了又想,死乞白赖地想啊想啊,他们坐在同一辆车里,就不可能都那么倒霉吧。要不然是前排,要不然是后排,总得有一个人活下来了吧。然后赵问荆就又给我打来电话了,说薤白在一中心,让我落地之后过去。我当时……居然松了口气。”

  商陆攥着酒瓶子,不懂父亲的想法。

  “薤白活下来也挺好的,我真的这么想,哪怕只有一个活下来,活下来的那个人是蒲薤白,那样也挺好的。”商博强又喝了口酒,随后笑着轻轻点头,“那样的话,至少你就还有一个好好活下去的理由。”

  “爸……”商陆想说点儿什么,但喊出来口之后,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的没出息。

  “你啊,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我们偏心你弟弟,你委屈死了吧。”商博强收回视线,看向比自己略高一些的商陆,“你小时候那些想要吸引我们注意力的事情可真是没少干,我们那时候也是年轻,你越是那样、我们就越想跟你较劲。现在想想,我也搞不懂自己到底为什么跟个小屁孩儿较劲。你不服,我们也不服,所以搞得关系那么僵。现在想想,真是没必要啊。

  “到了人生的最后,回想一下自己有什么遗憾的话,没做父母的人会想自己还有什么没完成的愿望,做了父母的,就会想自己走了、那孩子会不会寂寞。我也是做父亲的,那天突然……妻子和宠了十几年的儿子可能都没有了的时候,我就下意识地想到了你。我有什么遗憾呢,我的遗憾多了去了。

  “我想出人头地,想得到我自己的父亲的认可,想把自己的孩子的名字写进家谱,如今我四十多岁了,哪个都没实现。好不容易凑钱开起来的工厂,被你毁了,你知道我那时候有多生气吗,我真的恨不得打死你。但是现在可能是岁数大了,仔细想想,我当初非要去开那个工厂,去努力把公司做成那样的规模,其实已经不是为了自己的梦想了。

  “我当初应该只是想要给你们更好的生活吧,我想让我的妻子、我的孩子,过上人上人的生活。呵,也是为了自己的面子吧,也可能是为了面子。”商博强感慨着、反省着,转眼间手里的酒就只剩下半瓶了。

  “过年的时候,你妈问我,我到底期待你成为什么样。总是说期待期待的,那到底是期待什么呢?我想了半年,也没想出来,甚至都在怀疑自己可能从来就没对你有过什么期待。而且说我好面子的话,你也是给我挣了不少面子啊。你从小到大,教过你的所有老师,所有老师啊,都上赶着跟我说,说您家商陆保不齐是个天才啊。

  “那数学题,嗬,老师都得琢磨好久,你还打着瞌睡呢,被老师点名叫起来,张口就说正确答案,跟作弊一样。老师发现你不是作弊,就来找我,让我同意你直接跳级。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有次被老师叫去办公室写数学卷子吗?”商博强用酒瓶子撞着商陆的胸口。

  商陆点点头:“记得,三年级刚开学的时候,大家都去上体育课了,我还因为他们不让我上体育课所以赌气来着。”

  “对对,那次叫你写的是六年级的数学题,老师都诧异,你怎么可能懂得没学过的知识呢。”

  “凡哥自己一个人写作业写不下去,经常把我按在旁边看着……”商陆小声解释,“所以基本上凡哥几年级,我就是几年级的水平。”

  “这不巧了吗,我也是这么跟老师解释的,说我们家还有一个表哥,表哥喜欢教小孩儿读书。但是老师们也觉得不可思议,就说让你继续读三年级太浪费了,建议你直接跳到六年级,然后毕业之后去考市里最牛的中学的天才班。”商博强说起这段往事,脸上很是得意。

  商陆双手捏着酒瓶子,他从来没听过这段往事,甚至于他自己都不知道老师们把他当天才。记忆里,那些老师对待自己和对待其他学生明明没有任何差别。不写作业也还是会被骂,上课睡觉也还是会被罚站,跟女同学聊天聊得太欢了也会被请家长。“可是我不是天才。”商陆回想着这些,冷不丁地开口说。

  商博强笑呵呵地拍着商陆的肩膀:“这么想就对了,你会这么想,说明我的教育也还挺成功的嘛,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跟老师说,脑子好不是最重要的,直接让你跳级,让你去天才班,你可能将来都没办法融入社会了。我希望你可以去交很多朋友,希望你将来可以自己立足,那不是跳级能给你带来的。和同龄人交往,相对来说才是最轻松的。

  “我去看过那个天才班,老实说,我也不喜欢那里面的小孩儿,个顶个的聪明,但聪明得让人讨厌。我想着你本来性格就已经很不寻常了,要是进了那样的地方,那还不得特立独行一辈子啊。其实我不知道这个决定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你在普通班里过得快不快乐我也不知道,但你每天都有朋友来找你一块儿上学,放学也是扔下书包就出门儿跟人疯跑,

  “还总有别的小孩儿家长来找我告状,说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总喜欢欺负别人。我问他们你是怎么欺负的,他们说你上课总是会动不动就挪动前排小孩儿的椅子。你记得这事儿吗?”

  商陆惭愧地低下头:“记得。”

  “你记得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吗?”

  “……记得,”商陆用酒瓶子堵住嘴,小声嘟囔着,“他们的椅子摆得不齐,那样是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