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头够不到天,双脚踩不到地,但误以为自己伸出手就可以拥抱财富与地位一样。

  “好厉害……”这一次蒲薤白不再是兴奋地感慨了,他语气极其平静,但身体却是在不自觉地颤抖着。

  “什么啊?”商陆也坐了起来,搂住蒲薤白的腰,下巴搭在对方肩膀上,歪着头一起看着窗外风景。

  蒲薤白吞咽着口水,“我曾经以为的繁华,远远没到这种程度。所以就有点儿感慨自己曾经的视野还真是狭窄,见识实在短浅。”

  商陆轻声笑着,“谦虚什么呢,有的人即便去过东京、去过纽约,也不一定会有思想境界上的提高。正因为你是你,你的境界很高,到达能够衬得上你的境界的地方,才会有所感慨。”

  “真的是那样吗……”蒲薤白有些无力地叹了口气,“我就只是觉得,曾经的我只存在于世界的一个犄角旮旯,就以为自己懂了很多大道理。实际上我连世界的一个角都还没看全呢,那些道理恐怕也都是些自以为是的道理吧。”

  商陆轻轻地揉着蒲薤白的胃部,他习惯了用这种方式来让对方放松:“我是高中毕业的那一年来过这个地方。”

  蒲薤白安静地勾起嘴角,浅浅的笑着:“我记得你和我说过。”

  “我和你说过我们为什么要来日本吗?”

  “好像……没有?”

  “嗯,”商陆叹了口气,“是因为王曜华。”

  “他很喜欢这里吗?”蒲薤白就有这种预感,这次来日本,那个叫王曜华的人一定会出现在商陆的回忆里。

  “很微妙啊,不能算是喜欢。”商陆稍稍一顿,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变得极其低沉,“有次我们语文课上,我们的老师带我们一起讨论民族血性,讨论的时候,他用日本举例。他说日本是非常冷漠的民族,对同胞、对人类都没有太多的同情心,就不要说是随意刺杀陌生人了,即便是亲人死去,日本人也不会流泪、不会悲伤。当时我们班大多数人都赞同这个看法,大家争先恐后批判着日本,批判历史也批判如今,仿佛活在日本的人民就不算是人了。

  “我当时听着,心里其实没什么感触。我不了解日本,或者说,我甚至不了解中国。不了解的话,根本没办法做出评价啊,也没有办法对什么感同身受。但当时,只有王曜华站起来反驳了所有人。他说‘你们口中的日本,和我所知道的国家就像是两个地方,你们讨论的根本不是民族血性,只是自以为是的政治正确罢了’。

  “老师笑着问他,呵,老师当时笑得充满嘲讽,他问,那你知道的日本又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呢?王曜华,哈哈,他说,咳,‘我所知道的日本,是个法治国家’。”

  蒲薤白笑出了声:“这叫什么回答啊!”

  “我们当时也都笑了,但是只有老师没笑,老师好像还挺震惊的。王曜华的观点是,没有亲眼看过,没有亲自感受过,根本不能谈论民族性。只是通过新闻和论坛的话,大体上只能感受到一个国家相对客观的一面。这世界上拥有着很多文化,任何一种,无论好坏,都不能轻易批判。那是人类共同的财富,是如今的我们享受不到的、但未来兴许哪一天就会共享的精神财富。他当时一个人侃侃而谈,说了十来分钟,最后老师问他是不是很喜欢日本,他说并没有很喜欢,正如他也并没有很喜欢中国一样。”商陆说到这儿,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不喜欢中国吗?”蒲薤白扭过脸来想看看商陆是什么表情。

  “那时候的确不喜欢,因为中国太大,他没有去过几个省市,没有接触过太多的人,不好下一个定论。相对来说日本也是一样,他没有去过日本,所以不好说什么。于是毕业的时候,他提议,说要去亲眼看看。”商陆又把蒲薤白搂紧了一些,“毕业旅行嘛,那时候又流行出国去玩儿,日本又近,所以我们没有异议。但是我们四个人,只是在日本兜兜转转了一个星期而已,离开的时候居然有种不舍得的感觉。”

  蒲薤白安慰似的轻轻拍着商陆的手背。

  “我们当时讨论了很多……政治话题,很敏感的一些事情。其中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就是我们在某天夜晚从千代田那边顺着一条街道朝高楼密集的方向散步,隔着一条马路远远地望见‘东京站’那三个字的时候。在那些……高楼下,我当时觉得自己就只是地上的一颗小石子。我们四个,像是被吓傻了一样,站在马路的这一端,望着那一端愣神。几分钟之后,王曜华突然说了句:什么时候我们的国家也能如此繁盛呢。”

  蒲薤白听得头皮发麻:“十几岁就有这种觉悟了吗……”

  “国与国的差距,和人与人的差距,有时候就那么的□□。”商陆合上眼睛,“那时候王曜华所感慨的很多事情,我如今才真的有了相似的感慨。四年,如果说四年前我就有一样的觉悟,说不定真的会有一些事情变得不一样了吧。假如说,所有人都在十几岁的那一年有了同样的觉悟,那么我们所在的社会,也一定会变得不一样了吧。因为无法改变所以一味的安于现状,因为疲惫不堪所以放弃进而平躺,那么那些令人厌倦的现实,就会是未来的基点。拥有着这样的基点的未来,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蒲薤白听得内心汹涌澎湃,恨不得现在就去考公务员,明天就上岗去整顿基层。

  “不过,”商陆就在这个关键时刻,话锋一转刚刚的低沉,开始变得激昂,“只要能有所觉悟的话,什么时候都不算晚,要说什么时候算是更早的话,那么就是现在了。当年让王曜华产生觉悟的地方,我想要再走一次,这一次我想和你一起。”

  两个人同时望向窗外,看到天色暗下去的时候,高楼各层亮起了灯光。

  蒲薤白用力地握住商陆的手:“嗯,那我们再去走一次吧,你当初去过的那些地方。”

  不过两个人的肚子的呐喊声却毁了气氛。

  二人沉默了几秒钟,之后再次爆笑起来。

  “什么觉悟不觉悟,吃饱了才是硬道理……”商陆指着窗外某一个方向,“那边应该是大丸商场吧?有家鳗鱼饭很好吃,想不想吃鳗鱼饭?”

  蒲薤白侧过头用脸蹭了蹭商陆的脸,“好啊,我什么都想吃。”

  店内最昂贵的鳗鱼饭下肚,肚子终于妥协不再抗议,可能是因为太饿了,他们都没怎么品尝出鳗鱼的鲜美,悔恨地说着下次还要再来吃一次。饭后两个人并肩走在有乐町的街头,消食顺便看看夜景,商陆时不时地跟蒲薤白说着以前的事。

  比如高中毕业的时候他们是跟旅行团一起来的,坑人的旅行团根本没有提供很好的酒店,不过十几平米的小屋子里却五脏俱全,连浴室都有小小的浴缸。还有他们当时沉迷于一款能量饮料,据说可以提高人的智商,所以看到自动贩卖机就会忍不住买一瓶,还有人背了四五瓶回家。不少朋友要求他们代购化妆品,他们就四处找那些看起来不太像是面向旅行团的药妆店,把人家店里的好多产品都来了个大扫荡。

  蒲薤白听着,时而大笑、时而吐槽,似乎真的像是跟着商陆回到了几年前一样,又像是曾经商陆他们的那场旅行里、自己也相伴同行了似的。

  “也不知道王曜华现在混得怎么样,”商陆说着,昂起头盯着天空当中最明亮的那颗星,“要是让他知道我们现在住在东京香格里拉大酒店的景观套房里……哈哈,不知道他会是什么表情。”

  蒲薤白看着商陆的脸、听着商陆的这番话,心里终于有了一丝异样的情绪。回忆就回忆,想象对方的现在又是做什么呢?蒲薤白发现自己在这方面实在是小气得很,即便知道那个王曜华是对商陆来说最重要的朋友,也容不得此时此刻被那个人分享了商陆的注意力。他在一旁冷言冷语道:“这么想他的话,联系他不就好了。”

  商陆没有立刻回过神,而是下意识地牵住蒲薤白的手,悠闲地前后摆动着:“嗯……也不是真的很想,硬要说的话,我其实不想再见到他了。”

  这下意识的牵手已经让蒲薤白感到很安心了,没想到商陆居然说出让蒲薤白更加放心的话,蒲薤白有点儿不理解商陆的想法:“为什么?”

  “是不是有个成语,叫相形见绌来着?”商陆问。

  蒲薤白也跟着昂起头,“是啊,那又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