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乞丐感动得说不出话,就差给商陆磕头道谢了。商陆硬是把那位乞丐扶起来,然后郑重其事地说:“其实我也做不了什么,但至少包里的东西,可以让您今后在天冷的时候,找个有暖气的地方呆一宿。”

  蒲薤白再一次领会到商陆的神奇之处,即便说已经是相识将近两年,一块儿睡觉都有半年多时间了,甚至最近开始有了身体关系……他发现商陆于他而言,还是有大片未知的一面。通常人见到乞丐,无法就是三种态度:觉得可怜所以给点儿帮助,觉得可恨所以绕路走远,觉得无感所以彻底无视。

  但商陆哪种态度都不属于,商陆居然会感谢一个乞丐,甚至为了报恩而给了对方十几万现金。

  回程的路上,商陆看起来十分开心,蒲薤白忍不住问了句:“昨晚,是他救了你吗?”

  “嗯?”商陆没明白他在问什么。

  “难道说是他救了你,才让你免于车祸?”

  “哦,不是,”商陆笑了一声,“没那么夸张,就只是……他看我好像很冷,想把他的外套塞给我,还劝我赶紧回家。”

  蒲薤白心里一暖,轻声笑笑:“听起来的确是个好人。”

  “很难说啊,他本质如何如何的。但对我来说,他确实很好。”

  “但就算是这样,也用不着给他那么多钱吧?我听说乞丐……偶尔会有欺诈性质,他们可能并不需要这么多的钱呢。”蒲薤白以前不是这么谨慎的人来着,但事情一扯上商陆,蒲薤白就无法控制地想要全方位保护对方。

  商陆撅着嘴“嗯”了一声,然后看向窗外:“你知道我其实很讨厌钱吗?”

  “知道,太知道了。”蒲薤白一面开车,一面点头。

  “其实讨厌钱这件事,有个很复杂的原因,我到现在都没搞明白。”商陆托着下巴,看着窗外街景,“但,讨厌钱的契机,我还记得。”

  “是什么?”

  “很小时候的事了,我刚三岁吧,那时候商洋还没出生呢。”

  这个开端就让蒲薤白无比感慨,三岁,真亏这人还有三岁时候的记忆:“嗯。”

  “那时候天津很落后啊,也就市中心热闹一点儿,有次我爸妈带着我去市中心逛街。现在还有那个商场呢,劝业场,如今已经是老商场了,但在当年可以说是非常高大上的场所了。那商场附近,有好多乞丐和小偷,有的人甚至会明抢,那时候治安垃圾得一批,根本也没人管那些事儿。”商陆陷入沉默,眼神都变得有些没落——

  “我当时就在街上走而已,我爸妈刚给我买了新衣服吧,我还挺开心的。然后突然有个乞丐冲过来抱住我的肩膀,朝我爸妈喊着:求求了给点儿钱。”

  蒲薤白心里一惊,皱着眉看向商陆:“他是要绑架你威胁你父母吗?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吓到啊?”

  “哦,可能吧,我没什么事,因为我爸反应很快,一脚就把那个乞丐给踹开了。”商陆回忆着当时的场景,“然后我妈也把我抱起来了,所以我什么事儿都没有。但,我爸踹那个乞丐的场景……我怎么都忘不了。”

  “但那是他在保护你啊。”蒲薤白松了口气。

  “我也知道,但就是……他把乞丐踹倒之后,又扔给那个乞丐一百块钱。”商陆怔了怔,抬手做出抹眼泪的动作。

  蒲薤白余光看到,立刻找地方停车,然后心疼地摸着商陆脸颊:“不愿意想的话就别回忆了。”

  “不,没有不愿意想,但就是每次想起来,就会哭。”商陆哭得没什么情绪波动,甚至还笑着晃了晃脑袋,“那个乞丐拿到那一百块钱之后,周围的乞丐突然疯了一样一拥而上,有的人揪我爸妈的裤腿和袖子,有的人去抢那个乞丐手里的一百块钱,最后钱都被撕碎了,那个乞丐就趴在地上大哭。警察来驱逐他们,那场闹剧才结束。”

  “……还有过这种事。”

  “是啊,现在这个年代的人很难想象吧,穷会让人丧失尊严。我小时候因为这件事特别讨厌我爸。”

  “啊?为什么?不该是讨厌乞丐吗?”蒲薤白开始听不懂了。

  商陆摇了摇头:“我也不懂为什么,后来我跟朋友说了这件事,他跟我说,我讨厌的不是我爸,我只是讨厌不公平的现象而已。”

  蒲薤白愣了一下,用力思考这其中的逻辑:“是说,你因为有的人可以去商场买衣服,而有些人却在地上跪着抢一百块钱这件事……很不公平,你讨厌那样?”

  “大概是这样吧,”商陆歪着头,“我也说不太清。大家都说人是分三六九等,我也知道要是说智商、学识这些的话,人与人之间确实存在着很大区别。但,阶级……我就很难理解。我知道人类社会肯定是存在阶级的,我们现在很多社会现象根本原因都是阶级矛盾而已,这些因为阶级而引发的问题,都很容易理解。可是为了解释这些问题,而引入的阶级这个概念,我怎么也……搞不懂。为什么有的人只因为在上层阶级,就连态度都是高高在上了呢。为什么有的人只是因为在底层阶级,就连尊严都不要了呢。”

  蒲薤白好像还是第一次这么透彻地理解了商陆一直以来向往的人人平等到底是怎么一种平等。他揉了揉商陆的头,“钱和权力,是阶级诞生的原因吗?”

  “当然不是,阶级的诞生来源于社会分工所产生的私有制,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又有不同的性质,这些……都是政治问题。”商陆靠着蒲薤白的肩膀,“但人的心态,是政治所解释不了的。这个富人自以为是、穷人畏畏缩缩的世界,我已经……受够了。”

  蒲薤白抱住商陆,“感觉自己好像在跟一个非常不得了的人物交往啊。”

  “什么啊,哪儿有那么夸张……”

  “政治家、思想家,哈哈,我还背过这种名人的头衔呢。”

  “我可不是什么思想家,我的思想都是偷窃来的,没什么原创的东西。”商陆贴着蒲薤白的脖子,静静地看着路过的车灯,“真想让大家出生在一个……更好一点儿世界里。”

  “乌托邦吗?”蒲薤白笑着问。

  “那也是个骗局啊,”商陆失落地说,“哪里,都是无数骗局而堆砌的城,然后构筑了世界。”

  “太深奥了。”

  “我们活在骗局里啊,很容易让人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