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情,是空从始至终都无比清晰的认知到的——在这场名为拯救,实为自我满足的轮回里,他不会有任何同伴,他只能靠自己。

  一个人真的能够做到拯救所有人吗?

  没关系的,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无数次,在最后的终局来临前,他有无数次的机会去试错,去改正。

  他也疲惫过、绝望过、偏移过。

  但是至少,在看到那次久违的美丽的日出后,他想,他还是想要再一次地去拼尽全力、再一次地去尝试,直到……下一次的崩溃。

  对于青部族的征讨只是一个开始。

  这个时期正是魔神战争最为混乱的时期,大陆上群魔并起,自持力量的梦之魔神自然不会坐以待毙,祂大肆地向夜叉一族及其麾下战士下令,侵蚀周遭的无主之地,在某一天里,正式地向周遭的魔神发起征讨。

  首当其冲的便是领地与祂相邻的雨鸟。

  在祂看来,连人形都没有都雨鸟根本不算是魔神,不顾夜叉一族是否能够与魔神对抗,祂下达了命令,要求夜叉一族出动族内大半青年前去为祂打下新的领土。

  “族长,此次行动,还是由我带队吧。”在接到这一消息后,羽隼立刻找到了族长,自请前往战场,他纠结片刻,最后还是坚定道,“族长,这一次,我们绝对不能带那些孩子们上战场。”

  “若是殿下怪罪,您便说是我擅作主张。”他苦笑一声,“总归此次一去,也不知是否还能回来。”

  依然年迈的夜叉族长长叹一声,拒绝了羽隼的请命。

  “羽隼,你是我夜叉一族这一代最优秀的青年,一直以来,都多亏了你帮着我这老家伙支撑着夜叉族。”族长郑重地将羽隼扶起来,“夜叉族不能失去你们这些年轻人,孩子们也不能失去你们这些长辈。”

  “若这一次,我们这些老家伙没能回来,夜叉族,就正式交给你们了。”族长用力拍了拍羽隼的肩膀,“一定要找到!”

  族长没有说要找到什么,但是羽隼明白。

  他们夜叉一族已经被使役太久太久了,他们不能再继续被折磨、被损耗下去,他们要活下去,找到从梦之魔神手中挣脱的机会!

  第二天,族长带走了族内所有年级较大的夜叉,前来带队的空对此没有说什么,这让夜叉一族很是松了口气。

  ……

  虽说是夜叉一族年级较大的夜叉,但作为长生种族,这些夜叉们也都看上去是青年的样子。

  这还是空第一次看到这位夜叉族的族长,自称为浮生的青年看上去十分的温和,完全没有夜叉一族自带的杀伐之气,跟在空身边时也一直都带着谦和的笑容。

  “空大人。”在离开梦之魔神的领地后,这位夜叉第一次开口与空交流。

  空偏头看他。

  “我知晓您与殿下的不同。”实际上已经有近千岁的夜叉平静地说着,“我也很感激您对夜叉一族的照顾,但是,请您不要再继续了。”

  空没有接话,重新看向前方。

  浮生也无所谓他的反应,只是继续道:“那位殿下并非好糊弄的,您再继续下去,只会给您自己带来灾祸。”

  这一次,空没有继续沉默,他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没办法活着回去的家伙,就不要胡言乱语了。”

  说着,他脚下加快,率先闯进了前方的雨幕里。

  相比较梦之魔神,雨鸟确实不是强大的魔神。

  祂的本体正如祂的名字一般,是一只巨大的难以用言语丈量的雨燕,整日以一种无法被人眼捕捉到的高度与速度在祂的领地盘旋,所过之处,皆会降下雨幕。

  那雨幕既是用来保护祂的子民不受魔物侵袭的护罩,也是祂的眼睛。

  所以,在夜叉部队进入雨幕的瞬间,雨鸟就察觉到了他们的入侵,祂立刻发出尖啸,警示祂的子民,同时祂自己也迅速前往了夜叉部队所在的地方。

  纵使再如何弱小,魔神也终究是魔神,并非夜叉一族能够应对的存在,至少就现在而言,常年被梦之魔神压迫的夜叉一族还没有成长到能够对抗魔神的地步。

  夜叉们也十分有自知之明,早早做好了此行有去无回的准备。

  但是实际上,在雨鸟抵达战场的瞬间,空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黑色的符文顺着他的身躯攀附而上,锁链自他的衣袖钻出,缠绕在他手中的长剑上,那种带着莫名魔魅的气息的符文仅仅只是注视就能给人带来一种目眩之感。

  “撕拉——!”布帛撕裂的声音仿若撕开了雨幕,尖锐的晶石自少年单薄的背脊处钻出,漆黑的晶石上,尚且温热的鲜血顺着光滑的切割面流下,洇进破碎的布帛。

  那晶石渐渐舒展开来,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流转出华丽的彩光。

  ——那是两片锋利的羽翼。

  有点疼。

  异物从身体中钻出的感觉并不好受,空皱着眉适应了一下,才在夜叉与雨鸟惊诧的目光中振翅升上了天空,站在了雨鸟的身前。

  “你是……梦之魔神的眷属?”雨鸟迟疑地说。

  同为魔神,祂当然能够认得出空此刻所使用的力量的来源。

  空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抬起手中的剑,朝着祂露出一个异常轻柔的笑容。

  那是一个与梦之魔神像极了的笑容,以至于雨鸟心中一凛,竟产生了些许退意。

  在意识到自己居然被一个小小的魔神眷属吓退的瞬间,雨鸟又出离地愤怒了:“人类,即刻离开我的领地,我可宽恕尔等的罪过。”

  “抱歉。”空的声音也如他的表情那般轻柔,“殿下想要这里,我自当为祂奉上。”

  话落,黑色在天空中骤然拉出一道笔直的细线,眨眼间,空便出现在了雨鸟的身前,手中的长剑紧随其后,朝祂斩去!

  天空,是神之眷属与魔神的战斗;地面,是夜叉与人类的杀戮。

  每当有人类倒下,黑色的锁链便会出现,卷走尸体上浮现的黑色碎片,化作精纯的力量补进少年的身躯,每当有夜叉被围攻,遭遇危机,便会有锁链出现,杀死围在夜叉周围的人类。

  随着时间的推移,终于,被斩断双翼的雨鸟自空中跌落尘土,常年萦绕在这片天空的阴云散去,露出蔚蓝的天空。

  凌空而立的少年扇动尖锐的翅膀,缓缓落下。

  以人类之身战胜魔神,哪怕有着梦之魔神的部分权柄,对于空来说还是稍微有些勉强。他踉跄了一下,转身看向没有折损一人的夜叉部队。

  作为族长的浮生率先上前,向他行礼:“多谢您的相护。”

  空没有说话,他苍白着脸,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浮生平静地回望。

  骤然,一个温和的笑容浮现在空的脸上,与此同时,黑色的锁链自地面窜出,猛地刺穿了在场所有夜叉的身躯,从他们的心脏处穿出,顶出了一块透明的碎片。

  那碎片一如既往地飘回了空的身边,组成一朵晶莹剔透的桔梗花。

  那一天,回到梦之魔神领地的只有空一人,他又一次将桔梗花献给了梦之魔神,在同样位于大殿的羽隼不可置信的眼神下平静地说:“您看,那些夜叉也不是完全没用嘛,至少还能留下朵花呢。”

  “嗯?这一次去的夜叉全部死掉了?”梦之魔神斜倚在王座上,摆弄着新得到的花朵。

  “没办法,他们太废物了,完全没有帮上忙嘛。”空苦恼地说,“这样的累赘根本不配呆在您身边,我就擅作主张把他们都处理掉啦。”

  他露出一个不知道是羞涩还是期待的表情,眨巴着眼看着梦之魔神:“您要惩罚我吗?”

  梦之魔神朝他招手。

  空乖巧地上前,在抵达魔神座下时,被突然掐住了下颌。

  这个姿势使得他不得不张大嘴巴。

  于是魔神就这么笑着将手里的花塞进了他的嘴巴里。

  那是属于此次“战死”的夜叉们此前的人生中所有的美好梦境,裹着被强行抽离的绝望与痛苦,在滑过食道时带来苦涩辛辣的味道。

  但是很快,当外面的怨恨化去,内里的美好流出时,某种甜蜜的轻飘飘的快感便骤然席卷至大脑。

  “唔!”空睁大了眼睛。

  他无法思考、无法动弹,甚至在这一刻,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起来。

  他短暂地失去了意识,只听到一个甜美的声音在耳边说:“我的孩子,你吞下的美梦是什么滋味?”

  空在哭泣。

  他想要呕吐。

  但是,在意识回笼的时候,他还是含着泪水,颤抖地对魔神展露出一个缱绻而迷离的笑容:“是甜的。”

  甜得令人作呕。

  只要想到这所谓的美梦是如何得来的,就足矣让人在一瞬间从云端跌落泥泞,好在至少,他们并没有真的死去。

  或许是自讪对自己的权能足够了解,梦之魔神并不知道,空对于祂的权柄的使用与祂并不相同,至少造成的结果并不相同。

  如果说,梦之魔神从尸体上抽取从怨恨和毁灭中诞生的美梦碎片,更近似于剥夺,那么空所收取的,就是一个生灵对过去、现在、未来的美好期望,那并不会剥夺什么,只是从他们的期望中提取力量。

  只是强行的抽取必定被主体所否定,自然而然的也同样会沾染怨恨,这种怨恨蒙蔽了傲慢的魔神。

  啊……太好了,能够替代魈承受这些,实在是太好了。

  ……

  梦之魔神的扩张行为还在继续,好在祂还不算是完全不把夜叉当人看,好歹知道就算是工具也需要保养,并不至于不间断地派遣夜叉出战。

  祂愈发地信任自己的小信徒,最喜欢看的就是小信徒在吞下自己喂食的美梦后颤抖着伏在自己脚边的样子。

  一开始,祂喜欢让空吞食他自己带回来的美梦,但是在某一次,祂随手把自己凝聚的黑色桔梗塞进空的嘴巴里后,祂看到了小信徒更加激烈的反应。

  从此,祂便开始只将空带回来的花枝当作摆设,将自己的花喂给空。

  这样的事情持续了整整十年。

  夜晚的夜叉族地非常安静,或者说,夜叉族地很少有热闹的时候,在梦之魔神的领地中,夜叉的定位从来就不是子民,当然不会有普通子民那样的欢乐时刻。

  很少有人知道,凶名在外的梦之魔神的最强眷属,空喜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站在夜叉的族地外欣赏夜空。

  “空大人。”深青色发的少年夜叉突兀出现在这处小山丘上,站在空的身后,警惕地看着他。

  “哎呀呀,这几天是金鹏值班吗?”空扭头,笑眯眯地看向他。

  金鹏抿了抿唇,神色冰冷。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眼前这位空大人虽然并不像梦之魔神那样折腾夜叉族,但也着实好不到哪里去,每次只要是与他同时出战的有夜叉的族人,就几乎回不来几个。

  这十年来,夜叉族减少了将近一半的人口,几乎都是他的功劳。

  但是无可否认的是,夜叉一族在梦之魔神那边受到的折腾几乎也都被空所阻止,甚至这么些年,因为空的一些行为,夜叉族在这里的生活总算没有那么难熬。

  “不用管我,我就在这站站。”空回过头去,不再看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些黑色的符文就一直蜿蜒在他的全身皮肤上,不再潜进皮肤里,看上去就像他整个人被黑色的锁链捆缚着。

  金鹏没有走,依旧站在那里,沉默地监视着他。

  “我说了,不用管我吧?”空于是又回过头来,他明显的非常烦躁,却又在硬生生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见金鹏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空反倒冷静下来,他捏了捏眉心,突然道:“下次出战,你……”他噤声了。

  他本来是想要告诉金鹏,让他下一次出战跟自己一路,这样一来,他就能借机把他放走,但是这个时候,他又想起来自己在夜叉族中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嗜杀、残忍,只要跟他走就几乎活不下去。

  羽隼每次都只会尽量安排最少的夜叉跟随他的队伍,在这位族长的眼里,他这个将领恐怕就是因为梦之魔神而对他们恨屋及乌,极度讨厌夜叉族,每次都会杀几个夜叉助兴。

  算了,不着急。

  前段时间得到的消息里,在外的那部分夜叉似乎已经跟摩拉克斯有了接触,这些夜叉都是性情刚正的人,实力又颇为强大,摩拉克斯应该会接受他们,届时,那些被我放走的夜叉应该会想办法联系上我的。

  思忖间,空对金鹏点了点头算作告别,转身离开了。

  目送着他离去,金鹏才消失在原地,回去了自己的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