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昕从轿车里出来, 礼裙让她有些别扭:她好久没来这种场合,平时又爱穿长裤,一下子穿上裙子不免觉得拘束。
感觉都不像自己了。
她抬头, 眼前是司水市五星级酒店的大楼, 如一块尖碑直耸云霄,漆黑得只能照见自身的反光。这是司水市的地标, 让人觉得只要身处此地, 就会被它吸入无穷无尽的欲望, 再尽数返还回来。
苏昕不喜欢这里,不喜欢自己的家乡。
她叹口气,攥住只有在这种场合才会用的奢侈手包。这一刻她还是苏昕, 长腿从裙中伸出, 踏出去的那一刻, 她变成了苏家的末女, 最要强的女人。
长辈的寿宴包了整整一层酒店大厅, 电梯一开,苏昕就摆上在本家惯用的笑容:不是十分灿烂,不然太傻太天真。也没有冷若冰霜, 幼稚得太过明显。
是一种淡淡的得体笑容, 可以自然应对每一个人。
她先去给长辈拜寿打声招呼,然后从人堆里出来的时候听见一句:
“昕昕~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是之前关系不错的堂姐。她见到苏昕以后眼睛都亮了,一幅贵妇模样, 快步走了过来。
苏昕不动声色揉了揉太阳穴:果然一回来就会被人叫小名, 真不适应。
“哪儿能啊, 叔公八十大寿, 我肯定得来啊。”
苏昕摆上笑容,堂姐又和她寒暄几句。说来上一次和她见面谈话已经是好几年前了, 那时候堂姐还会鼓励她做自己想做的事,可她自己如今却缩回了壳里,早早结婚生子,逐渐消失在苏昕的世界里。
苏昕有些感叹:自己本来很可能会变成这样,但她扛了下来。她知道这有多难,于是无法去苛责那些没有做到的姐妹。
“你知道吗,我经常听见我爸和别人说,苏昕又做了什么什么,一点都不留情面,这样下去,谁还敢娶她!笑死我了。”
堂姐捂着嘴笑,苏昕笑了下。她知道自己做得再好,在家里人口中仍然是偏负面的评价。她很早就不在意这些了 。或者说,在意又能怎样?
“他们话是这么说,倒也不会落下说媒相亲的工作,真矛盾。”
苏昕无奈道,堂姐一听就扬起眉:“所以,那事是真的?”
苏昕知道她要说什么,她反而更觉得好笑:“都传到你那边了?看来这次找的人来头不小。”
堂姐凑到她身边,小幅度抬抬下巴示意一个方向:“可不是嘛?就是那个,那个穿西装,笑起来牙特白的男人。就是这次他们给你找的。叫什么我不记得了,好像是姓赖。”
苏昕顺着看去,果然看到一个气质不错的男人,举手投足间自信洋溢。
她捏捏眉间叹口气,看来今天又要费点功夫了。
堂姐听见以后就笑:“也就只有你遇见这种事会叹气了,听说人家没什么不良嗜好,还很自律,私生活干净。这种男人在咱们周围可不好找。”
苏昕冷笑:“这不是很常见么?我身边一大堆,只不过都是女性罢了。”
堂姐知道苏昕没心情了,她和苏昕之前关系好也是有道理的。她拍拍苏昕肩头让她放松,只见苏昕认识的长辈向她走了过来,堂姐便轻轻说:“估计是要给你们安排个小房间,你悠着点。”
苏昕点点头,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三十分钟后苏昕从房间里出来,她心想那些长辈这次还真有点东西,那个男人确实挑不出任何毛病。不管是不是在演戏,苏昕不认为这是难熬的三十分钟。
哪怕最后婉拒,那个男人依旧笑着说,希望我们将来可以有商业上的合作。
这时苏昕才意识到这个男人本来就是以这种目的过来的。她不觉得对方对自己有兴趣。
起码也算捞了点好处吧。
苏昕把那张名片放进手包,心情稍微好了点。
她往前走了几步,很不巧就被那个牵线的亲戚抓住,苏昕表示没戏,那个亲戚就开始大声叹气:“昕昕啊,你真是最固执的那个。婶婶这次真的是使出浑身解数啊!”
“没办法,感情这事真的强求不来。婶婶你也明白吧?不然您也不会老跟叔叔吵架了。”
苏昕巧妙引开话题,亲戚果然就开始顺着抱怨自己的丈夫。
说来也奇怪,明明自己的婚姻如此糟糕,却又殷切希望小辈跳入这个火坑。苏昕并不能理解这种思路。
“唉,说远了……不过你还算好的,你看看那边那个女娃……对,就是染了一头红头发那个,唉,她可愁死我们了……”
苏昕又顺着看去,果然看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站在大人身边,她一脸不耐烦,头发染成了橙红,在这个场合下真是不能更显眼了。
就连苏昕都有些吃惊,耳旁是亲戚的碎碎念:“……叛逆得很啊,她爸妈都管不住她,一管人家就离家出走,住在‘好朋友’那里。”
亲戚在“好朋友”三个字上下了重音,苏昕意识到另有隐情。果然,亲戚压下声音开始八卦:“听说,这孩子是个女同性恋……”
苏昕心里一震,她沉默,亲戚就接着说:“你说这,多给家里丢人啊,也不考虑一下父母的心情。”
“……”
苏昕没再回话。她只是看着那个女孩,看她如火般的红发。她看着一阵出神,而后猛地低头说:“我……我出去透透气。”
说完苏昕就匆匆离开。她出了酒店大厅,来到走廊尽头的楼梯间,又开一扇门,来到通向户外的消防梯。外头空气清爽,离喧嚣很远。苏昕这才缓和下来。
她没抽烟的习惯。如果有,现在绝对想来一根。
取而代之的,苏昕拿出手机,想要给沈墨墨打电话。她拨出号码,屏幕贴上了耳朵。她闭上了眼睛,在一片黑暗中等待嘟声,等待接通。
“嘟……嘟……”
她思绪远去,顺着这规律的声音回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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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假结束,苏昕提前几天订了机票,从司水返回明安。虽然这么想不太好,不过在她心里,大学所在的明安市更像是自己的容身之处。
她马不停蹄,行李放在宿舍后就跑出去处理各种假期前残留的事物,而且这次回司水让她更加明确一点:她毕业后也绝对不会回去。她要在这里建立自己的王国,而不是回去捡人家不要的东西。
所以她有了个点子,这点子以前就有,只不过这次她终于付诸实现。
哪怕开学以后她也在处理这件事,忙得不可开交。开学一段时间后生活进入一个新的阶段,累,可是值得,苏昕认为自己终于算是步入正轨了。
直到这时她才有足够的精力再次回到大学生这个身份,一彻底回到学校,苏昕就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首先是和大家打个招呼,课之前倒是有上,不过上次漫步在校园里已经是上个学期的事了。
初春还是有点冷。苏昕把脸埋在浅色围巾里,她眯着眼睛在寻找某个特定的目标。她从小周那里打听到目标这学期的课表,现在应该已经下课,该走到这里了。
不过,万一目标突发奇想,不从这里走呢?苏昕知道那人向来异想天开,脑回路和一般人不一样,她咬牙心想:沈墨墨,你要是没出现,我可得好好教训一下你。
所谓教训也不过是逗她玩,看她有点着急的样子而已。
苏昕等了会,事实证明沈墨墨并没有异想天开,她只不过走得慢,蜗牛似的,这也是为什么苏昕总能在学校里抓到她。
苏昕一看到沈墨墨就不禁笑出来,这么多天的疲惫也消解了。她背着手,假装一点也不开心,严肃地一步步走到沈墨墨跟前。
沈墨墨头发长了点,看来也没置办新衣,还是衬衣针织衫,再加一件厚厚的纯色棉衣,简单三件套。她鼻头红红,每走三步就擤一下鼻涕,跟哭了一样,可怜巴巴。苏昕越端详越想一把抱住她,不过她还是忍下冲动,站定。
沈墨墨不看路,只盯着地面,她一下子就撞上苏昕,然后“哇”了一下。
“对、对不起!”
沈墨墨立马弯腰道歉,脑袋都快跟鸵鸟一样埋在地上了,苏昕觉得好笑,她拍拍沈墨墨脑袋说:“沈墨墨,走路不看路,小心被赖上。”
沈墨墨猛地抬头,她叫了一声:“学、学姐!” 就这么捏住背包带子差点跳起来——苏昕及时压住她双肩,然后轻轻抱住她。
“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苏昕低头问她,沈墨墨对上她眼睛,又有点胆怯地低头。
“大、大概有……吧……”
每天都去段若溪家给她做饭画画,一回宿舍就开始累得犯困,说实话沈墨墨这段时间的作息还真挺健康的。
“好啊,明明我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的。”
苏昕却把沈墨墨此刻的心虚理解成了别的意思,她搂着沈墨墨肩头和她一起往前走,开始和她聊天,说些鸡毛蒜皮,说着说着她感觉到沈墨墨正看着自己,于是她扭头认真盯她:“干嘛?”
沈墨墨倒是没看着她的脸,她看着苏昕的头发,忽然就伸出手扫了下苏昕的发尾。
“好像看见了,别的颜色……”
苏昕一惊,她心想沈墨墨眼真是尖,于是干脆不藏了,她捋了下头发,风也帮她吹起发尾,露出里头鲜明的天空蓝。是聪明的染发,沈墨墨隐约记得这种叫做内层挑染,她的室友也有人做过,但是要更加明显。
“在家里太烦了,就跑去染了头发,有点像是报复——是不是很幼稚?”
沈墨墨愣愣看着,她觉得很新鲜——原来学姐也有这种叛逆的时候,只不过也仅限于不会被人发现的程度。
她没多想,只是下意识笑,眼里满是星星:“好好看啊。”
沈墨墨由衷的夸奖让苏昕心情更好,她本来还有点后悔,不过现在不会了。沈墨墨眼光很好,她说好看,那就是真的好看。
苏昕飘飘然的,还不忘“威胁”沈墨墨说:“不许告诉别人哦。”
沈墨墨点头说当然,苏昕这时候又问她:“我在家里受苦,还染了头发,你呢,你在学校都做什么了?”
沈墨墨瞬间有些心虚,她支支吾吾的,苏昕奇怪:“怎么,干什么亏心事了?”
“没没没没有……就是,那个,给人画画,然后挣点钱……”
沈墨墨声音越来越小,苏昕理解成了接稿挣钱,她还挺欣慰:“不错啊,我本来还有点担心你毕业以后该怎么办呢。”
沈墨墨心想你还是担心担心吧……她确实挺愁的。
苏昕接下来就切入正题,这是她过来找沈墨墨的最主要原因:
“不过现在开学了……这样,如果你愿意,我给你提供一份工作,怎么样?”
沈墨墨被这个惊喜砸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消化期间就听见苏昕说她自己在外头租了间办公室,就在学校旁边的商务楼里。不久前开始她也会在那处理一些自己家里给的工作,然后也会约人来开会,也算是个小小的工作室。她还说沈墨墨上次校庆画的画都很不错,设计感也有,她有不少工作需要一些质量在线的稿子,所以想要让沈墨墨加入工作室。
沈墨墨终于消化完毕了,她开心得几乎掩饰不住笑容,但她立马想到自己身上本来就有一份工作了。
做饭当然不能和苏昕给的画画工作相提并论,可是——可是这样就失去了画段若溪的机会。
虽然也不是天天画,但只要沈墨墨开口,段若溪总会满足她的画画冲动。单这一件就可以和苏昕给的工作持平,让沈墨墨摇摆不定。
苏昕说:“你也不用现在回答我,你看看你这学期的课程安排,如果时间充分就可以。咱们学业为主——我又不要求你坐班,别太有压力,好吗?”
沈墨墨回过神来,她从苏昕的话里得到灵感,一个念头迟迟升起:既然都想做,那我就不能都要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