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似也怕冷, 用一夜的暴雪给自己织就一件厚厚的雪被,掩埋了矮脚熊用来过冬的洞穴,也掩盖了曾经有人造访的痕迹。

  九阶土法师诺瓦·克兰抱怨着在雪中清理出可以行走的道路,饶是如此, 也仍不免深一脚浅一脚地栽到雪里去。

  他瞥一眼跟在身后的奎因·佐兰特骑士长大人, 终于忍不住开口:“佐兰特阁下, 我们还要在这里找多久?”

  该死的雪山, 该死的暴雪!他真不该听信佐兰特的话, 听说这里有个十阶的大德鲁伊, 就屁颠屁颠跑过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的。

  佐兰特冷冰冰地说道:“再找三天。三天后如果没有收获,就回镇上,把那些无知的镇民送到神明面前审判。”

  三天……

  诺瓦很没形象地搓了搓手臂,即便穿着恒温法袍,露在外面施法的手还是变得僵冷。他朝后喊道:“道恩!再给我一个小火球。”

  火法师道恩扔给他一个装在玻璃外壳里的小火球,火焰把玻璃外壳烤得发烫, 得用布料包裹起来才能既取暖又不烫手。这种只有火法师才能产出的小玩意在圣巴亚娜很受欢迎, 但诺瓦总是忍不住想,还有没有比这更便利的魔法?玻璃壳实在是太烫了, 一会儿要将他的手冻出冻疮,一会儿又要烫出水泡。

  要是能有一个既不烫手又能取暖的恒温小火球就好了。

  供奉在皇家魔法团里娇贵的法师大人,虽然满腹怨言, 却仍不敢停止前进。在他身后是抓捕了数位高级德鲁伊、在皇帝面前权势正盛的天使骑士长, 功勋卓著、说一不二, 一镇子几百个人也说杀就杀!

  诺瓦心里泛起一阵不适,整整一个小镇, 几百个人啊,这种做法未免显得太过邪恶。只可惜他这次来只是辅助, 无权左右佐兰特的决定。

  更何况,当时也是他亲口确认,这座小镇上有着德鲁伊使用过魔法的痕迹……

  唉,那些镇民怎么就一个字也不愿意说呢?

  他正晃神,就听见身后的佐兰特沉声说道:“前面有栋房子。”

  缀在队伍最后的冰法师克里斯汀娜也说道:“天空中有秃鹫盘旋,看起来像是魔兽。”

  队伍里所有人都精神一振。魔兽秃鹫!什么人能够制造魔兽就不用多说了吧。不过,德鲁伊居然去点化秃鹫,“死灵界的看门人”,会不会有点奇怪?

  秃鹫高高地盘旋在空中,锐利的眼眸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这些人体内庞大的魔力让它不敢靠得太近,但它猜测,应该是墨坎派出来的搜捕小队。

  嘎嘎!

  秃鹫突然发出嘶哑难听的高亢叫声。

  你们来晚了,蠢蛋们!这里的黑魔法师已经死掉了,连尸体都被我吃了!

  另一边的德鲁伊也已经逃走了,你们注定要一无所获!

  嘎嘎,蠢蛋!

  巨大的黑色翅膀划过尖锐的弧线,秃鹫展翅高飞而去,消失在雪山的尽头。

  奎因·佐兰特将目光从飞走的秃鹫身上收回,眉毛皱起。整个小队都面色不虞,因为他们已经来到了房屋面前,残余的黑魔法气息告诉他们,这里并没有他们的目标。

  佐兰特戴上一只洁白的手套,按在门扉上。手套绽放出光芒,让木门上的邪恶咒纹扭曲着消散,黑魔法师的诅咒之门变回了一扇普通木门。

  骑士围绕着法师们进入木屋,分散勘测。

  木屋内部几乎没有什么战斗痕迹,黑魔法师的生活气息都还犹在,不见的只有书房里的所有魔法书。似乎是这里的主人获知了消息,匆匆地便离去了一样……

  一刻钟后,小队在木屋门口集合,佐兰特面色难看地说道:“我们被人捷足先登了。”

  一名骑士补充道:“不出意外,这里应该是坎迪尔·因米特斯的住所,我们曾经默许他往朗菲克山脉的方位逃窜。”

  “但他还是死了,而且几乎没有挣扎,束手就擒。”另一名骑士分析道,“谁能做到?一名狡猾难缠的八阶黑魔法师?”

  所有法师的面色都陡然一沉,佐兰特磨了磨牙,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单词:“月影。”

  这个名字一下子将所有人拉回到那刚刚结束不久的七年战争,那道强大到几乎无可匹敌的身影,黑袍猎猎,仿佛梦魇。

  不,她比真正的梦魇更加可怕……

  连皇帝都被迫使用了神降!

  佐兰特霍然抬头,急促地说道:“走!快去找那个德鲁伊!”

  月影可是个精灵,若是她曾来过朗菲克山脉,杀死了坎迪尔·因米特斯,那她怎么会放过这里与她因缘深厚的那个大德鲁伊?

  一天后。

  米夏自诩“绝对安全”的住所迎来了它的第二批客人,开垦的田地落了厚厚的雪,来年必然能有个好收成。由于主人才离去不久,树林与花园仍然散发着勃勃生机,没有被寒意打倒,一片郁郁葱葱。高大的屋树矗立在屋后,刺伤了奎因·佐兰特的眼睛。

  “米尔达……”

  佐兰特阴沉地低声自语。

  队伍里的其他骑士和法师,一个也不敢吭声,生怕一个风吹草动就惹怒了佐兰特。

  半晌,佐兰特才抬起头,收敛起阴晴不定的神色,轻描淡写地对火法师道恩说道。

  “道恩,把这里烧了。现在返程,神要我们在废墟上重建一个新的城镇。”

  ……

  在不怀好意的圣巴亚娜来客正在赶回金矿镇时,黑光流转的界门打开,米夏当先踏出,看向了因消耗过度,已经昏迷过去的多利。

  “多利。”她轻声说道,蹲下身,塞了一颗魔力精纯的黑暗元素菇到他嘴里。这样的魔力补充剂让多利很快悠悠醒转,他脑袋还尚未清醒,只迷迷糊糊看见了面前米夏的脸,就含糊而惊恐地叫道:

  “米夏!你怎么在这里?快逃,圣巴亚娜来的骑士和法师们都在找你!”

  他用尽全力将米夏往后一推,想要把她推回到界门里去。

  米夏被他推得一个踉跄,被第二个踏出界门的月影一把接住。

  莉迪亚跟着月影、柳德米拉大人踏出界门,嫌弃地看了多利一眼,在灵魂网络中轻轻对着多利一刺,说道:“清醒一点。”

  然后多利就清醒了。

  他看到米夏,又看到米夏背后站着的苍白女人那不加掩饰的尖长耳朵,精灵的象征。真好,米夏找到精灵了!精灵之后是好几只吸血鬼,都有着暗红色的眼睛,披着暗红色的曳地长袍,一看就是十足十的黑暗生物。

  黑色、散发着不详气息的界门之中,又陆陆续续踏出来几个浑身毛绒绒的狼人,还有人类模样的人,若多利还是普通人,定然分辨不出,但他已经学习了黑魔法,可以断定这就是几名德鲁伊。

  绒绒兽哈根达斯从其中一名德鲁伊头上跳下来,很高兴地道:“多利!你终于回来了。你失踪了这么多年,大家还以为你死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去给玛利亚婶婶当儿子啦。”

  多利苦涩地说:“死了……过去是没有的,但是现在,很快了,我们很快就要迎来死亡了。”

  他一定是快要死了,出现了幻觉,才会看到德鲁伊、精灵、吸血鬼、狼人和哈根达斯一齐踏出一道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东西的门,来到自己面前吧?

  莉迪亚翻了个白眼,粗鲁地又在灵魂网络中刺了他一下,没好气地说道:“你在胡说什么?我去给你搬救兵了。”

  莉迪亚的搬救兵之旅,是这样的。

  莉迪亚跑回圆月之城,深呼吸了一口死灵界美妙的空气,一瞬间,撕毁契约的心思又冒了上来。管那么多干嘛?那么多高阶战职者,还有一个天使骑士,上去送死吗?

  她左顾右盼地想要去找坎苏拉的身影,一抬头,就看见一只眼熟的巨型蝙蝠朝着她的方向飞来,蝙蝠的身后,紧跟着一只奇形怪状的鸟。

  蝙蝠发出人声:“莉迪亚!这么快就回来了?看我给你带来了一份礼物!”

  该死的坎苏拉!

  莉迪亚面色一变,立刻就要变形逃走,但蝙蝠迅速掠过她的头顶,还往她身上丢了一个[迟缓术]!奇形怪状的鸟冲上来把她扑倒在地,变回了一个高大强壮、足以压得她动弹不得的德鲁伊。

  米露:“哈!莉迪亚,叫你躲着我?”

  坎苏拉找了一棵骨树挂住,发出幸灾乐祸的怪笑。

  莉迪亚只觉得被这么一扑,自己浑身都要散架了。德鲁伊里真是少见这么爱打架的女人!她想着,要是跟多利签订契约,去和墨坎人打架的人是米露就好了,新仇旧恨,米露一定乐意。

  纤细的吸血鬼转了转眼珠,一看就是在打什么坏主意。莉迪亚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可没有躲着你,我刚刚响应召唤,可是有拯救无辜生命的重要事情要做。”

  米露还没说话,坎苏拉就先扑棱着翅膀来了:“你在说什么白痴话,莉迪亚?”

  躺在地上,莉迪亚仍旧高傲地伸直脖颈,扬起下巴,说道:“对抗墨坎,是我们身为月影大人属下不可推卸的责任。墨坎人要毁掉一个村镇,杀死那里所有的人,我们阻止他们,这算不算是拯救生命?”

  坎苏拉惊讶了:“你确定你说的是墨坎人,而不是黑魔法师?”

  “当然!”莉迪亚把多利的话复述一遍,紧紧地盯着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的米露,说道,“那个地方叫金矿镇,坐落在朗菲克雪山……什么什么金色商道上。”

  “金矿镇?”米露疑惑地重复道,“我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莉迪亚一见事有可为,马上循循善诱道:“说不定就是你认识的某个德鲁伊的住所哦。你要不要回去阴影城堡问问你的德鲁伊朋友们?”

  “金矿镇……金矿镇……”米露拧着眉,呢喃自语。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好像是某只绒绒兽扒在自己头上,喋喋不休它的辉煌往事的时候……

  “米夏!”米露猛地起身,放开了莉迪亚。

  ……

  多利跟着众人走出地窖前,还恍惚地往后看了一眼。那黑色的界门,通往传说中的死灵界……黑魔法师向往的圣地,罪与死最终归为尘埃之处。

  作为普通人,多利并没有多向往死灵界,即便是成了黑魔法师,他也不认为死灵界是什么好地方。所有书上都渲染着死灵界的可怖,但如果那里也有光,有水,有土壤,有米夏和其他德鲁伊,似乎就又变成了一个充满希望的天堂了。

  米夏凝着一张小脸,她的表情从未如此严肃过。怒火在胸口熊熊燃烧,几乎要将她整个吞没。该死的奎因·佐兰特!他害了妈妈,现在还要咬着她不放,要来害她的其他家人……

  米夏真恨不得那个佐兰特现在就在自己面前,她要冲上去,用[棕熊利爪]狠狠地挠花他的脸!

  一只冰凉的手牵住她,灵巧的指节解开她攥得死紧的拳头,又往上摸索,箍住她的手腕。米夏低头,是月影,从皮肤相触的地方,源源不断地传来冰冷的温度。

  “冷静。”月影目不斜视,轻声说道。她们并肩走着,身后跟着其他人,宽大的黑色长袍在行走间掩住两条亲密的手臂。

  米夏咬着嘴唇点头,尝到血味。怎么冷静呢?怒火浮动着上升,年轻而天真的德鲁伊眼底逐渐充满仇恨。

  血债血偿!

  血债血偿!

  月影会帮她吗?对面很多人,实力很强。但是他们也不差吧?月影、柳德米拉、西维、米露……他们会帮她吗?

  一声低低的轻叹,月影停下步伐,当着所有人的面伸出手来,在她的眼睛上轻轻一拂。一阵清凉的风,过度升温的脑袋也猛地跟着清醒,月影盯住她,再次:

  “冷静。”

  米夏终于冷静了下来,也终于记起来要呼吸。好险,她刚刚简直都要愤怒到缺氧了!

  月影用[法师密语]告诉她:“现在还不是时候。”

  米夏转头看向月影的眼睛。上位者的眼睛,掌权者的眼睛,需要权衡利弊,没有被情绪影响,淡漠的一双眼睛。的确,金矿镇上的人们和她没有一点关系……甚至她能及时回到这里,都还要倚仗月影的界门。

  明明不用开口说话,米夏却觉得[法师密语]都变得艰涩了。她艰难地道:“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呢?我要怎么办?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玛利亚婶婶、多利、瓦特大叔他们因为我去死啊。”

  眼睛浮起水雾,迅速地化成饱满的泪水,因为实在太沉、太重,还未经过脸颊,就已经扑簌簌地掉在了地上。米夏已经忘记要用她那些撒娇讨巧的技巧了,她只是无声地、沉默地哭泣,对月影说道。

  “求求你。”

  冰冷的手指揩去她灼热的泪,太多了,涌不完似的,打湿了月影的手指。月影[部分活化]了一下手上的感触,才发觉那泪水几乎可以把人烫伤。

  她不自觉地开口哄道:“我保证,你一定可以见到奎因·佐兰特被杀死的那一天,好吗?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真的吗?”

  “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米夏的眼睛一下子又变得充满希望,但她马上又想起了什么,迅速变得忧伤,抽抽搭搭地问道:“那金矿镇呢?”

  “我有一个好办法。你要不要听?”

  月影的好办法得到了所有人的赞成,尤其是德鲁伊。多利更是高兴,他的身体一瞬间又被注入了活力,冲到了最前面:“我去告诉母亲!”

  哈根达斯从米露身上跳下,喊道:“等等我,我也要去!”

  哈根达斯郑而重之地向所有人介绍玛利亚·沃菲:“这是玛利亚婶婶,一位非常优秀的魔法师,擅长随时随地变出世界上最美味的肉条。”

  玛利亚婶婶原本憔悴而哀愁的脸仿佛浇了水的鲜花,迅速变得容光焕发,她喜悦地哭泣着,紧紧拥抱着米夏、多利和哈根达斯,并且真的给哈根达斯拿出了美味的肉条!

  “还有很多,还有很多,”玛利亚说道,“你好长时间没来,做了很多给你留着呢。”

  哈根达斯抛弃了米露,眷恋地窝在玛利亚婶婶怀中,仰着脑袋数她脸上的每一道沟壑。果然,每一个走过万里征程的冒险者的最终归宿,都是一个温暖的家!这个家会永远为它亮着灯,准备丰盛的肉条……

  哈根达斯嚼着肉条,满足地叹息道:“天哪,你一定要和我们一起回死灵界。没有肉条的日子,你知道我在死灵界是怎么过的吗?”

  德鲁伊们迅速行动起来。他们都是改造地形的一把好手,就像诺瓦·克兰一眼认出了金矿镇上德鲁伊的痕迹一般,这一次,痕迹更多了,大家铆足了劲,比拼谁留下的痕迹更多。

  高大的黑色/界门散发出令人胆寒的压迫感,但没有什么比死亡更能令人感到恐惧的了。镇民们看着德鲁伊们翻云覆雨,移走他们的土壤,移走他们的房屋,正如米夏和米尔达带着他们,从零建设金矿镇时一样;但这一次,德鲁伊还移走他们的床和被子,他们储存来过冬的食物,他们的晾衣架,他们养的小宠物……

  米夏和多利守在界门旁边,每一个走进界门的镇民都对他们报以充满希望的微笑。

  和米夏小时候一样,每一个镇民经过她时,都会亲切而热情地伸出手来,拍一拍她的头,又握一握她的手。

  “哎呀!一眨眼的工夫,小米夏也长得这么大了。”

  ……

  又是一天的全速赶路,披星戴月、风尘仆仆的搜捕小队终于在一个清晨走出了深山,回到了金矿镇。急行军了好几天的娇气法师们满身疲惫,而骑士则是杀气腾腾。

  诺瓦·克兰扶着腰,发誓再也不出来抢这种功劳,有些人能升迁,那是他们应得的,他一点也不羡慕了:“哎哟……到了,到了,让我缓缓。你们要去镇上?”他思索了两秒,看了看奎因·佐兰特,犹豫地摆手道,“我就不去了吧?反正我一个土系法师,也不是攻击型的。”

  哎哟!杀人哟!他一个每天在圣巴亚娜造房子的土法师,哪受得了这个哟。

  佐兰特没有多说什么,只冷淡地点了点头,就带着其他人往山下的镇上赶去。

  视力和感知最好的冰法师克里斯汀娜率先皱起眉头:“镇上……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佐兰特眯起眼睛。

  又往前行了一阵,克里斯汀娜面色大变,而奎因·佐兰特停住步伐,站在一块突出的石块上,俯瞰起整座金矿镇旧址。

  是的,旧址,甚至不能称之为废墟。

  那些灰砖圆顶、铺着厚厚兽皮的居民房屋一夕之间神秘消失,街道上连一块砖也没有留下,围绕小镇,镇民们曾经开垦的田地、德鲁伊迁来的树林也都消失无踪,原地只留下一个巨大的深坑。

  不,还是有一个建筑物被留下来了的。

  原金矿镇中心广场,最中央的政务大厅和公告栏。公告栏上还贴着宣布停战的羊皮纸,透过政务大厅的窗户,可以看见一个穿着红袍的火法师学徒,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正在安详地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