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毁到只余一半的实验室,残垣断壁爬满大片的黑灰。烧焦的树木光秃秃的矗立,龟裂的土地遍布石块和扭曲的钢筋。

  一地尸体。

  “咔嚓。”

  饱满如红苹果的小灯笼在空中旋转,如相机般照下这一切,将场景投映在镂空雕花的中心。

  “只要向前拨弄齿轮就可以了?”

  惨烈的死寂中,清冷的声线带着询问的语气。

  “对,向前拨动齿轮。”

  优雅的嗓音缓缓作答。

  于是瓷白漂亮的手指放在灯笼顶端的齿轮,慢慢推动。

  随着咔咔咔的轻响,四周景物开始极速倒退。

  另一边

  泽西尔颀长的身影出现在盛满黑水的空间。

  天与地被黑色占据着,远处吹来的冷风轻轻带起泽西尔雪白斗篷的一角,披散的银发随风晃动,如最上等的银色丝线。

  这里的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中心处悬停的太阳是空间中唯一的标识。

  那座巨大的太阳亮着淡淡的光晕,圆盘一样的中心似乎有一双微阖的似笑非笑的眼睛。圆盘周边棱角分明的阳光就如同向日葵的花叶,最底部的尖端此刻正酝酿出一滴如墨汁般的黑水。

  “滴答!”

  一滴液体坠落,融入下方的黑河,搅乱了一池的宁静。

  涟漪在脚下扩散,张楠自遥远的意识深处慢慢醒来。

  “呼————”

  他舒服的自胸腔吸进一口长气,仿佛在窒息的环境中待了很久很久。

  随后,他睁开眼。

  对面的泽西尔正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注视着他。

  “真可惜。”泽西尔悠然的开口,但语气中丝毫没有可惜的情绪,“本来以为像你这种优秀的资质拿到那样珍贵的契约商品,会严格按照契约条例去执行呢。”

  这句话就像打开回忆的天窗,张楠的脑内骤然闪过几个片段,想起了一切过往。同时,他也看到了因为自己的贪婪,星球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不是的……”

  双脚一软,张楠无力的坐在这片黑水之上。

  “我也不想的……呜……但是……但是……”

  惨白的脸色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他抱着头,撕扯着自己的头发,鼻梁上的眼镜因此而滑落。

  “呜……但是我需要灵感啊……”

  嗓音崩溃而沙哑。

  泽西尔对张楠的哭泣无动于衷。

  “你说——”雪白的斗篷下抬起一截手臂,皙白的掌心朝上,在虚空中摆动后又停止,“把你熔炼到这片黑水之中,这样的惩罚算轻的么?”

  沉浸在悔恨当中的张楠骤然抬起头,他惊恐的注视着身材高挑的泽西尔。此刻,男人在他的眼中就如同一座遍布着雷云的高山,一点点向脆弱的他压过来。

  “……不……不要……别……求你!”

  张楠匍匐着前进,他满脸哀求,抬起的五指刚要触碰到泽西尔的衣角,就见那身影微微侧步,袍角就如鱼儿般在张楠的指尖飞离。

  “不……我没想捣乱,我没想伤害谁……我只是……只是想要更多的灵感啊……”

  曾经的张楠,只是易美游戏公司一名普通的文案策划。

  他做着早九晚五,时不时就要加班,双休日都不能自己掌控、随时都要听从公司调配的平凡人生。

  他以为他的人生就是这样了,如同夏日里荷塘的莲花,扎根于淤泥,随着季节开放,供人观赏,如果不被需要,就会在冬季的河面消失无踪迹。

  何等悲哀。

  但这就是现实。

  转折是从自己随公司去偏远地方滑雪开始的。

  张楠因为走失,将一座废弃的木屋当成暂时的落脚点,在屋子中心烤火期间,他无意中发现了某位猎人遗留在这里的一本恐怖故事。

  作为一名游戏文案策划,张楠时不时就要输入新的事物扩充自己的灵感,出于对这本故事的好奇,他阅读了那本故事上的内容,同时念出了上面鬼妈妈唱给孩子的摇篮曲。

  【布谷鸟掉落蓝色的羽毛,】

  【那羽毛将泥土染成诡异的颜色。】

  【猫头鹰在夜晚的树梢睁着金色的眼睛,】

  【它在瞧什么?瞧什么?】

  【那真理之门就在鸟类的羽翼之下,】

  【泥土和眼泪做的钥匙在它眸的倒影中。】

  【快走上那座羽毛搭建的独木桥,】

  【你没有退路,你勇往直前,】

  【因为你想要的都在那里。】

  那一天,张楠的人生彻底进入新的篇章。

  他通过混沌屋获得的积木入梦,在梦里找寻灵感,成功让自己策划的第一个游戏——《恐怖新娘》问世。

  精良的游戏画面,环环相扣的故事情节,玩家将被带入到一座古老守旧的村落,在那里遇到被献祭的新娘,遭遇愚昧的村民,以循序渐进的方式直面封建社会的残忍习俗。

  这部作品一经上线便大获成功,张楠也凭借这个游戏,从一个普普通通的文案策划人一跃成为了公司的主管。

  但这只是个开始。

  这之后,他再次凭借积木入梦,将《绝命竞技》以及游戏舱这一理念带到现实。

  张楠开始被公司的高层注意到。他从主管坐到了经理的位置,再到一个项目的总负责人。

  公司年会上,台下数千人听他发表演讲。

  开豪车回家,村里人夹道欢迎。

  这是一个出身平凡,本以为会平凡一辈子的人,做梦都未想过的人生巅峰。

  但……

  契约商品的条约中明确写明三年仅能入梦一次。

  游戏舱问世后,各类仿真游戏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他的《绝命竞技》仅挺了一年多,热度就开始出现下滑的趋势。那时游戏舱技术也被破译,易美公司的股票每一天都在出现下降的情况。

  三年世间,公司高层等不了,他也等不了了。

  否则属于他的时代,他的地位,他的权利将会被新的海浪彻底拍死在沙滩上。

  他不想再做那一池子随着季节绽放,随着季节死去的莲花了。

  他回不去了。

  所以那一天终究会到来。

  满天的红霞及飞鸟似凝固在天边的尽头。

  楼群的影子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远处汽车的车鸣与自行车按动的响铃,将腐朽的城市变得躁动。

  张楠坐在书桌前,用手撑着脑袋,鼻梁上的镜片映出被夕阳映红的半边桌面,此刻,那桌面上还有他撑头的倒影。

  钢笔水和直尺隐没在光线照射不到的阴影里,贴墙摆放在角落。面前一半在明,一半在暗的纸张上,十余种故事梗概凌乱的铺在上面。钢笔掉落在地而不自知。

  纸面上的故事没有一个是直击灵魂深处的。

  焦躁在心中翻涌。

  它们都不够格——

  不够格在这庞大市场掀起高达百米的海啸;不够格重新占领市场龙头;不够格让自己所在的公司重新走向辉煌;不够格让自己再次站在年会的舞台上,俯视数千人敬慕的眼神。

  他要被淘汰了……

  真的要被淘汰了……

  这样的理念让张楠崩溃的撕扯自己的头发,仿佛疼痛能暂时转移名为焦虑的情绪。

  在这份被无限放大的焦虑中,张楠神经质的抬起头,看向放置在书架上的积木。

  不行不行!

  条约这座山压着他收回目光。

  然后,他再次看向积木。

  不……

  他挣扎着,再次转移自己的视线。

  夕阳的余晖照在身上,张楠却觉得满身冰凉。

  终于……

  他再次将目光聚焦到积木的身上。

  这一次,那被光打碎只剩下斑驳光影的镜面下,一个扭曲的笑容撑了起来,露出森白的牙齿。

  他知道,在这个瞬间,他的某一处已经坏掉了。

  .

  一滴眼泪滴落漆黑的水域,致使平静的水面荡开层层的涟漪。

  因为他的违约行为,他的积木吞噬了他的身体。在拥有了大脑后,积木也就拥有了思考的能力。那个由无数积木拼凑而成的恐龙玩具,每一块零件都承载着一个恐怖世界。而吞噬自己后,积木释放了身体的零件,从此恐怖游戏降临全球,整个世界沦为积木的游乐场。

  张楠直勾勾的盯着水影中投影出来的高挑身影,半晌,他愣愣的抬起头,看向优雅的男人。

  “你……杀了我吧。”

  他想到了被积木残害的父母。

  “我知道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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