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尽挽神色不变微微勒马, 走得正欢的乌云踏雪心不甘情不愿地在原地停住。
宁长雪脸上笑意则渐渐消失。
宁氏的小家主向来不做赔钱的买卖。从湘州北上回燕京,自然也会顺手运些货物回去。故而人马众多,行动难免不便。
为了行路效率的最大化, 宁长雪都会提前一天派人走一遍计划中的路线,检查是否有类似地龙翻身、泥石滑坡的突发灾害, 使得前路不可通行,避免一整车队走了冤枉路, 掉头重走耗费时间。
当然, 派出去的“斥候”也会将路途所见异常禀告,譬如不太对劲儿的大型集会、恰好赶上某座府城的官员调动等等等等。
像眼前这队在路边严阵以待、翘首以盼的二十多个先天后天的江湖人,更应属于“异常”的范畴。
但宁长雪前一天晚上, 压根没有收到这样的预警。
这一对人马都是她的心腹,无论忠诚度还是能力,宁小家主对自己的人有足够的自信。那么,既然不是“斥候”的问题,就只能说明,这群人是今天才“恰巧”出现在她们即将路过的道边。
换句话说,她们被监视了。
宁长雪冷哼一声, 以为这又是哪个竞争对手搞出来的把戏, 她刚欲下马, 便被林尽挽止住了。
阁主冲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而后催乌云踏雪向前走了几步。
打头的是个等级57的先天境,人高马大满脸胡须。这络腮大汉见阁主略走出几步, 这才脸上微微一笑, 向前一步行礼:
“在下长平门总教习柴正志, 在此恭候阁主多时了。”
林尽挽右手收起马鞭,却依旧没有下马:
“长平门?”
这是燕赵之地颇有名望的门派, 林尽挽偶然听过这个名字。
柴正志略有喜色,仿佛是没想到林尽挽居然知道他们,赶紧点点头郑重道,“是。”
他又侧身让开一步,露出他身后一众先天后天境不等的教习们,介绍道:
“我身后的兄弟,都是长平门和碎器门的教习。听闻阁主要北上燕京的消息很是急切欢喜,所以我们天未亮时便守在此处,是有一事想请教阁主。”
现在刚到未时中。柴正志的意思,是他们已经等了至少三个时辰了。
林尽挽却只嗯了一声,视线扫过这些人的衣衫装扮并拴在路边的群马,心中有了决断。
她平静道:
“没想到北直隶的天,要到午时才亮。”
陆赠秋在旁故意笑出声来。
柴正志在原地跟只大鹅似的呃了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他没想到阁主居然能看出他们究竟在此等了多久。
想套近乎的第一步直接失败。
不过他也算老油条,赶紧撇过这茬,又拱手对阁主道:
“实话实说,我们长平、碎器两门是有些关于武林大会的事情想同阁主商讨,我受门主之托,特邀阁主往长平门。两派掌门已在那恭候多时。”
陆赠秋状似不经意:
“先前阁主路过豫州,青光剑宗想请阁主指点两招剑术,是其宗主携长老教习亲自来请阁主。”
宁长雪立马接上:
“阁主欣然前往,在青光剑宗停留了整整一日。”
言语中意思显然。
《千秋事》中的朝代风气开放,但正因如此,潜藏的社会规范反而会被要求执行得更加严格,防止破坏游戏规则的人把棋盘掀翻,导致大家都没得玩。
行走江湖不拘小节是一回事儿,上门求教拜访又是另一回事儿。不讲“礼数”死得会有多惨,无数玩家用血和泪在论坛中证明。
天衍阁在江湖堪称地位超绝,现任阁主又为当世第一剑客。长平门和碎器门只派这些教习出来,便想请阁主上门,实在是不太够看。
林尽挽自己倒不会纠结这些,但她身后是整个天衍阁。若真是什么人都答应,只会堕了师傅的名声。
那宗教习柴正志却镇定下来,表情丝毫不慌,似乎早有预备,他微微一笑开始卖关子:
“按理说,我家掌门是应亲自相迎。但现下门中正有贵客,门主不便抽身。”
“贵客?”
“我们此次前来,也是受贵客之托,此事绝不会让阁主失望,”柴正志在原地刷地一挥衣袍,“阁主,请!”
没人动。
乌云踏雪无聊地打了个响鼻。
陆赠秋嘁了一声:
“这位柴教习,我们这群人在这儿听你说了这么久,已经很给面子了。”
“妄言扯谎骗取阁主好感,此其一;请人上门拜访却无半点诚意,此其二;故弄玄虚不言实事,此其三。”
说到这儿,陆赠秋忽然正色朗声道:
“怎么?难道长平碎器门的人就这么没规矩么?”
林尽挽听陆赠秋这么振振有词,一时失笑。她下意识地想去看陆赠秋,却又忽然忆起那晚睡着,仿佛是陆赠秋抱她上床的事儿来——
立刻转头回去。
陆赠秋余光一直盯着阁主,见林尽挽仍是不咸不淡的样子,心里莫名地有点委屈。
她怎么还不理我?
远处,总教习柴正志的笑僵在脸上,右拳握得很紧。
他先前听说天衍阁阁主年岁不高,还是女子。下意识地起了轻视之心,没想到居然这样油盐不进,仗着有些剑术便听不进话。
强龙尚不压地头蛇。
柴正志勉强笑了一下,又道:
“这位...这位陆客卿见谅,实在是门中贵客身份重大,不便细说。”
陆赠秋之前在燕京的论坛花了很多功夫,她隐有猜测,故意道:
“身份重大?大的过龙椅上的那位么?”
柴正志立刻兴奋起来,拍手道:
“陆客卿火眼金睛,这位贵客虽不是当今,但论起长幼的齿序,今上也要以礼相待呢。”
宁长雪不敢置信,“你说的是晋王么?”
柴正志点点头,一时看到了将这些人请回的希望。
宁长雪:......
她试探地问了柴正志一声:
“你可知本朝条例,外戚宗室不得私下出京?”
柴正志一个粗人只略识几个字,哪知道这些,故而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宁长雪:......
那想来你更不知道,这样的消息如若落在对晋王有怨言的人手中。
你、还有你家倒霉催的宗主、所谓的贵客......
整个户口本就没了啊。
宁长雪怜悯地看了一眼柴正志,“你若回去,千万不要说已将这个消息透露给我们。”
随后她向阁主低声道了些什么,手一扬,车队继续往前行去。
陆赠秋骑着追云路过一脸茫然的柴正志,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后又去追阁主了。
要么怎么说,多读书没坏处呢。
*
陆赠秋没管倒霉催的长平门主到底如何,眼下,又另一桩事要她烦恼。
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是踩着秋天的尾巴进了燕京城。林尽挽将天衍阁的挎刀卫尽数交给了越千归,只有她和陆赠秋两人。
故而宁长雪极力邀请阁主同陆赠秋住进宁家。她这辈子是不可能踏实学武了,出去要饭都不会学武。但宁氏其他人倘若能得阁主的指点,对其进展也是很有裨益的。
小燃这些日子时不时来请教阁主,更是明显长进不少。
林尽挽起初仍是拒绝,她不很在意住处环境如何,只是觉得与其在宁家,不如带着陆赠秋出去租宅子更自在一些。
但碍不住宁长雪早已传书家中,甫一进京,宁含光并宁含章两兄弟早已等在北城门口。
诚心诚意。
阁主无奈地下马回礼,犹豫着仍想回拒。但宁长雪福至心灵,凑到阁主那低声:
“陆客卿这些天进步飞快,隐约有突破宗师境的预兆。宁家别的没有,天材地宝一应俱全,教人调神养气、深根固本的药方更是不计其数。我同阁主姑且算做桩交易,您继续教小燃内息之法,我为陆客卿提供她所需一切,如何?”
林尽挽不假思索地点头应下。
至于陆赠秋,她对这些一向没什么意见,当初从应天跑出来风餐露宿,也不觉有什么难挨的。
宁长雪如愿以偿,生怕阁主反悔,紧赶慢赶地把人请回宁府,划了一大片给两人,临走前还意味深长:
“这些院落皆是空的,无论做什么都不会有人打扰,有什么需要也尽管提,我务必让两位宾至如归。”
一无所知的陆赠秋:好,早起练刀的地儿宽敞了。
读过小书的林尽挽:......多谢。
等暮色渐起该躺下休息,陆赠秋这才发现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问题:
先前旅社拥挤,她都是和阁主同住一屋。眼下宁府宽阔,院落不计其数,那她和阁主,岂不是要分开?
小陆客卿稍微有些心不甘情不愿。
虽然她知道阁主待她好是因为旧日父母的恩情,但她也不是什么束手待毙的性格。
还是有一点想给自己争取一点点机会的一点点点的意思的。
陆赠秋想,她不贪心,先一点就可以!
阁主好像正在厅内专心地读着经书,陆赠秋走过去清清嗓:
“咳咳。”
林尽挽将书合上看她,“是有什么事儿吗?”
其实阁主现在也不平静,她如何不知道两人今晚恐怕要分开?这么多天来和心悦之人同床共枕,林尽挽又怎会毫无触动。
她甚至都有些习惯一早醒来,先看到陆赠秋躺在她枕边的日子了。
不过林尽挽知道,陆赠秋本性如此,倘如和她同行的是盛行云或任何秋秋的友人,她恐怕都会接受和其同住一间房,也会在人不慎睡去时对其细心照料、也会每日细察其体内毒性如何。
自己也不过是秋秋的一个朋友罢了。如果非要细分,也只是能勉强归属到关系稍近的那类中而已。
“夜深露重,燕京城比应天冷多了。阁主,我们不如早些休息罢?”
林尽挽闻言心头一颤,她捧着书试探道:
“好,我们不若日后就在这座院中歇息。”
陆赠秋谨慎地揣测了一下林尽挽的意思,“这座院中”意思是阁主愿和她同住一个院落。
但林尽挽只提到了院落欸,是委婉表示两人分开睡的意思吗?
那她,是不是很不愿意和自己一起住?
陆赠秋下定决心,再次尝试道:“这座院子还蛮大的,似乎有不少房间。”
果然。
林尽挽无声叹气,秋秋说这院中房间颇多,已经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了。毕竟前些日子两人同床共枕的原因,不就是因为旅舍房间太少么?
秋秋应该对她没有那种心思。
她阖眼忍住心头涩意,再睁眼时语气淡然:
“这院中相邻的房间不在少数,我们不若靠得近些?且当个邻居。”
陆赠秋沉默半晌,才嗯了一声:
“好,那阁主我,我去收拾房间了。”
林尽挽看着陆赠秋远去的背影,右手拇指碾过练剑的茧子。
秋秋刚才似乎意兴不高。
难不成她是连邻居,都不想和自己做么?
阁主默在原地,掩住几分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