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的更迭带来风物的改变, 地势的起伏造就草木的变易。在冷风默默南侵的同时,陆赠秋和林尽挽正行向北的路上。
应天虽和临安同属云州,却较临安距海更远, 更近北方。两地间的官商通行之路已然十分完备,故而一行人在半路的旅店休息一晚之后, 最多再有两日的光景,便能抵达天衍阁了。
陆赠秋紧了紧身上的衣服。
天凉本该加衣, 但按理先天境的内力足以做到不惧风寒的底地步。不过因阁主至今仍对观潮山一事心有顾虑, 故而上路起风的第二日,林尽挽便坚执地给陆赠秋多套了一件外衫。
两人正骑马并行,偶尔会说上几句话。在她们身后是独行的越千归, 很明显地和两人拉开了一些距离——不知为何,她莫名地不想去加入她们的对话,直觉告诉越副阁主还是最好离这两个人远点。
“这是最后一张了。”
陆赠秋摸了摸脸上的精钢面具,言语中颇有感慨之意,“当初为了买它,我可是花光了身上的所有银子。”
林尽挽转头,视线在陆赠秋被白铁面罩遮盖的脸上滑过, 声音平稳:
“之前听你说戴这面具是为了防我们找到你。现下诸事已了, 怎么还……”
“有句老话不知阁主你听过没, 叫买都买了,不戴浪费啦。”
陆赠秋随口回道,想起前几天自己在论坛上刷到的帖子。
那日她在观潮山同西使对战时不慎弄掉面具, 却不想被火之高兴的镜头一角捕捉到侧脸。虽然这厮的全程录像已经糊成了马赛克水平, 但碍不住玩家们神通广大, 硬是开始修复那么只有几帧的画面截图。
然后一个名为【小陆客卿现场侧脸!虽糊但值!】就被顶到了当天的论坛热门。
陆赠秋点进去。
陆赠秋火速退出来。
果然中华语言博大精深,但她还是暂时不能接受这样“开朗”的艺术。
于是她干脆利落地把帖子黑掉了。临走前, 还想起之前搜索“林尽挽”时看到的一些些发言,诸如什么阁主请速速和我结婚啦、生是阁主的人死是阁主的魂啦——
一并举报删除。
删除理由:涉嫌违法信息。
小陆客卿:叫什么老婆,再叫举报【】
“这样戴着,会不会觉得有些不便?”林尽挽问道,“你若是喜欢,不妨等到了应天再找人造几副轻巧的。”
“这倒不必,”陆赠秋摇摇头,“这面具一共三张,第一张毁在了潭山,是你救我一命。第二张碎在观潮山,也算死里求生。我倒觉得,有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意味。”
之前和阁主聊过这两件事,无论是潭山还是观潮山,阁主都是借金刀的气息寻到她的。
“挡灾的说法么?”
林尽挽沉吟片刻,“那过几日不妨去寺里拜上一拜,信不信倒无妨,只讨个吉利。”
“应天比较灵的庙,我倒听人提起过鸡鸣寺的名字。”陆赠秋笑了两声,“不过,鸡鸣寺是用来求姻缘的罢?”
林尽挽闻言微微一顿,刚要说什么,却忽然脸色骤变。
她顿时勒住乌云踏雪。刹那间,天衍阁整个车队也默契地在原地止住。
四周一时静得只能听到马咈的声音。
追云亦停下脚步。陆赠秋心知恐怕是有意外事件,她轻轻嗅了两下,闻到飘荡在空中的一股极轻微的血腥气。
山贼?盗匪?还是拜神教残余?
【提示,检测到对象级别:61级】
宗师?
陆赠秋微微讶异。
出了临安城上了论坛才知道,尽管临安府无人名列千秋榜前十,但光说这一门派配一宗师的水平,放到整个大梁也是很拿得出手的。
大梁民风甚烈,人人有习武的习惯。但武学之道难于上青天,先天境虽多,卡在宗师门槛上的人更多。大梁有二千八百户、共计一千万人,宗师境的高手恐怕最多一百五十人。
所以在路上遇到一位宗师的概率,小得不可能。
阁主也明显感受到周遭仅有这一个宗师的气息,放眼全大梁,同她有一敌之力的人应该都不在此处。
想到这里林尽挽脸色微松,但仍然保持着一贯的谨慎。教越千归在原地看守,自己和陆赠秋下马轻行。
金刀与承影一齐出鞘,两人愈向前,闻到的血腥气便愈重。耳边还隐约传来刀剑入肉的撕杀声。
终于——
眼前是一队长长的马车,其装潢雕饰甚至还在天衍之上。一道写着“宁”字的商旗迎风飘扬,旗帜下几十名护卫在同马贼搏斗。
正见一名黑袍少女表情冷硬,一杆燕尾紫金枪被其舞得隐约有破阵之风。杀势极强,在一众护卫中非常显眼,想来就是那61级的宗师了。
她感知敏锐,自然也察觉到了陆赠秋和林尽挽的到来。这些马贼最多只有先天境的水准,她料理起来也十分轻松。
当紫金枪破入最后一名贼人的胸膛,带出一股滚烫的腥血时,黑袍少女冷厉的眼神也正好投向两人。
林尽挽眸光微沉。
好重的杀性。
黑袍少女似乎认出了这位当世第一剑客,但她并没有什么动作,也未流露出任何神情。像是看到了陌生人一样平静地收回视线,沾染不少鲜血的右手仍执着那杆燕尾枪。
“已经料理干净了么?”
宁长雪轻轻地撩开车帘,自然地扶着程以燃的左手跳下马车。
她身穿一袭雀羽织锦长袍,宽大的衣袖处错金缀云,针脚的走线绘就云虎纹的模样。单是一件衣袍便已价值千金,更遑论其腰上的玉佩、长剑等物。来人正是大梁第一商行的大小姐,宁氏宁长雪。
【提示,检测到对象级别:29级】
陆赠秋悄悄在心底哦了一声,这个卡在先天门槛的水准,再加上这一身衣饰。足以判断眼前人并不是风雨中淬炼出的武者,而是一个靠丹药秘术提上去的花架子。
宁长雪略一转身,第一时间便看到了林尽挽并陆赠秋两人。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阁主。”宁长雪脸上绽出笑来,她立时近前几步,却很有分寸地停在离林尽挽尚有些许距离的位置。
照江湖的规矩行了一礼,宁长雪感慨道,“一别经年,阁主风采依旧。”
旧相识?
陆赠秋挑眉。
“小家主客气了,”林尽挽也很罕见地耐心回道,“不久前鹤师还借了宁氏的玉狻猊,应是提前吩咐的罢,此事还要多谢你。”
“应尽之意。”宁长雪点点头,没有问借玉狻猊究竟是何意、也没有问为何林尽挽要代鹤时知还礼,更没有问阁主身旁那位先天的江湖人是谁。
林尽挽想了想,还是继续道:“这位是陆赠秋陆客卿,我的...我很好的旧交,是做家人看的。”
陆赠秋上前行礼,心里却骤然一凉。
完了,阁主不会真把她当妹妹了吧。
“早有耳闻,早有耳闻,”宁长雪回礼后却笑起来,“陆客卿恐怕不知,你同阁主一齐剿杀拜神西使的事早已传开,我先前在湘州的广州府,满城都在说陆客卿一刀斩毁西使右手剑的事儿。”
陆赠秋:.....火之高兴你害人不浅。
林尽挽听这话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变化几下。
宁长雪看出这两人没有继续商讨此事的兴致,也换了个话题开口问道,“阁主是要回应天府么?我们正准备回燕京......”
马蹄声突兀地响起,打断宁长雪的未尽之言。
“阁主!”越千归驾马疾驰,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和焦急。
在场众人皆抬头看去——
“武林盟主无名现身燕京黄金台,向阁主你发了约战令,无论残伤,不计生死!”
*
子时
帝都,禁城,正殿
“拜神北使只让我们去接近这份名单上的人,并且还称........”
摇晃的明亮的红烛长灯点亮整个宫阙,在轻纱帷幕的后面,正坐着这个帝国的主人。
元承瑞身穿明黄五爪龙袍,此刻却略略失了些许帝王应有的端庄,用一种极易被言官进谏的姿势斜倚在龙椅之上,神色淡薄:
“没有了?”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保证我知道的都说出来了,陛下,求您饶了我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殿下那人身上尽是已经凝固了的黑红的脏血,伤痕累累,显然是受过一番酷刑拷打。
“好,”元承瑞打了个哈欠,语气漫不经心,“明日正午斩了罢。”
“是。”
得令的黑衣卫神色恭敬,没有半分异议。在弯腰行礼之后,黑衣卫便提住那囚犯的衣领,粗暴地将人拉了出去。
囚犯狂喜的表情凝滞在脸上。
下一秒,他崩溃地嚎叫起来,“陛下,陛下!您说了,只要我说了就放我一条命!您说了!您是人间的帝皇,怎么能说话...唔唔唔...”
黑衣卫显然对付过无数个这样的人,驾轻就熟地从怀中掏出黑布,塞进囚犯的嘴中。
待黑靴与玉石的叩击声渐渐消失,倚在龙椅上的梁帝才哼了几下,语气嘲讽:“皇帝说的话,还不如男人可信呢。”
周围的侍女闻言脸色不变,只保持着恭慎的姿态,叫人挑不出一点错来。
正在此时,却又有一名女子从一旁的侧殿走出,轻轻开口问道:
“夜深露重,陛下还在为金剑的事情苦恼么?”
几乎是在听到熟悉的声音的刹那,元承瑞原本冷峭的表情稍稍缓和下来,她微微地叹口气:
“不知为何,我总是觉得似乎有人在看着我们。”
她没有用朕。
周皇后屏退左右,也慢慢踱步过来:“借武林盟主之名下的生死令已经发到了云州,陛下且宽心,剩下的金剑碎片,定能找到的。”
元承瑞略一点头,起身:“我只是在好奇罢了。”
“十年前,在我即将出宫开府之时父皇驾崩。七年前,在元承瑞下定决心杀我之后,他却突发恶疾彻底死了。”
元承瑞,或者说,元承昭,在史官笔下已经死去的这位大梁的前长公主,如今正好好地站立在禁城的皇宫之中,顶替她亲弟弟元承瑞的身份,执掌天下的权柄。
周皇后也知晓这两件事的蹊跷,但事实胜于雄辩。无论如何探查,元承昭父兄的连续死亡的的确确的是个意外。
她只能柔声安抚道:“陛下何须挂心?或许,这就是天命呢。”
元承昭却摇了摇头,她慢慢地行至窗边,目光一直去向天光尽头的明月,仿佛喃喃自语:
“天命,真的存在么?”
在她的腰间,一截金剑剑尖正闪着利利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