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初
越千归不动声色, 在侍卫的搀扶下从床上慢慢起身。
她要走,有多远走多远。
正巧盛行云在此时推门而入,来送今日的最后一碗汤药。
“小盛大夫, 你来啦?”
陆赠秋视线移向门口,见是盛行云, 立时笑着问道。
“嗯。”盛行云放下手中药箱,略略打量了周围一圈, 才颇为迟疑地开口道, “几位,是正有事相谈么?”
眼下陆赠秋半靠在床上,那位林阁主正坐在她身旁, 面上虽看不出什么,但应该心情颇好。
这些都还蛮正常,唯独这位出了名不好相处的越副阁主......
怎么感觉脸色怪怪的?
“没有,我也是刚醒不久,哪里有什么正事。”陆赠秋摇头,“只是越副阁主要换到隔壁去住,怎么劝也劝不动。”
“哦?”盛行云讶异道。
这间屋子是整个天衍阁驻地中环境最佳的。这三人中独阁主受伤最轻, 自观潮山夜后, 越千归和陆赠秋都昏迷不醒。林尽挽心忧这二人, 索性让她们都在此修养,自己在旁亲自守夜,心中也更加踏实。
不过盛行云没想到, 怎么陆赠秋一醒, 这位副阁主就要搬出去呢?
难不成是对秋秋有意见?
她目光看向越副阁主, 试探道:“我知副阁主虽然已是宗师,养息的功夫更是异于常人, 但眼下恐怕还是不宜多动。”
越千归平复了下心情,她想盛大夫你是有所不知,但凡我再多在这屋子里多待一刻钟,人就要当场暴毙了。
她颇为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陆客卿已经转醒,我在这儿多待下去多有不便之处。”
盛行云却会错了意,以为困扰副阁主的是更衣洗漱之事,于是恍然大悟,点头肯定道,“人之常情,人之常情。那我之后另遣人去越副阁主处送药罢。”
越千归:不,盛大夫你还是没明白!
“原来如此。”陆赠秋闻言也哦了一声,遗憾地看向越千归,“我还想和副阁主聊聊呢,看来只能下次了。”
没想到越副阁主是这样害羞的人哦。
她还计划晚上入睡前同越千归聊聊天,毕竟她爸妈还提到了“阿归”二字,这位副阁主肯定也知道些什么。
越千归却皮笑肉不笑,“陆客卿客气了。”
然后连招呼也没打,转身立刻出门。动作干脆利落,还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盛行云:?
怎么说着说着就走了呢。
“日后自然有聊的机会。”见陆赠秋脸上有遗憾之色,一直沉默的林尽挽忽然开口道。
陆赠秋身上的薄被因她方才的动作略略滑下。林尽挽帮她掖了掖,“你先躺好,刚醒不宜多言。”
“好。”陆赠秋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林尽挽,心知自己刚被阁主挖出来的时候肯定没气得很彻底,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的,才能让阁主彻底放心。
她没再逗阁主了,乖乖地应了一声。
林尽挽这才露出一点笑来,她抬头望向盛行云,提醒道:“有劳盛大夫了。”
盛行云光纳闷越副阁主的事情了,差点忘了正事儿。听到阁主这话才一拍脑袋,从药箱中拎出汤药。
人刚要上前,却发现阁主没有半点移开位置的意思。
难不成阁主要自己给小陆喂药么?
她怎么记得,前几天越副阁主甚至都是自己喝的药?阁主同小陆的关系,什么时候比副阁主的要好了?
盛行云将信将疑地把药碗递过去,但见传闻中不理俗世的林阁主很快地起身接过,道了声谢。
此时夜色已深,屋内仅摇烛灯几盏,昏黄灯光或明或暗。这位独绝天下的剑客也尽数褪去冷气,低头端着药碗的神色有种说不出的温和。
盛行云恍然大悟,心里升起一个有点不靠谱但很说得通的猜测!
她好像明白越副阁主为什么要换房间了!
那这么说,她也得赶紧出去!
下一秒,她迅速地盖好药箱,借着送药越千归的理由,眨眼间就和两人别过。
“咔。”
还很贴心地顺手关上了门。
陆赠秋甚至都没来得及和她多说几句话,不禁疑惑道,“怎么小盛大夫也这么着急,阁里是有什么事儿么?”
林尽挽心有所感不好细说,只掩下眼中异色,垂眸道,“或许是其他的私事罢。”
陆赠秋哦了一声,正要从阁主手中接过药碗,“喔,确实。这几天也辛苦小盛大夫了。”
“你先不要动。”林尽挽见陆赠秋又要起身,反手按住她,只道:“我来。”
她松开陆赠秋,顺手从旁捏过瓷勺,轻轻地在碗中搅动几下,一股苦涩的药气便在空中飘荡开来。
“嗯?”陆赠秋愣住,下一秒磕磕巴巴地道,“阁主,不如我自己来吧。”
阁主给她喂药?
她怕自己喝了一口,脸就要红得像蒸熟的虾。
“方才不是还很听话。”
林尽挽见她做此反应眸光微沉,有些担心是陆赠秋抵触她,想了想仍道:“不要说你没事。喝下整整一瓶天眼丹的药液,这几日最好能不动便不动。”
“但是这样也太麻烦阁主了。”陆赠秋最后挣扎了一下。
“有何麻烦。”林尽挽尽量淡然地道,“你不是也喂过我么?”
平地一声惊雷乍响。
“啊???”
陆赠秋近乎要从床上跳起来,“阁主你?你在揽月轩那几日?难,难不成是醒着的?”
“是千年冰所致的一种特殊状况。”
林尽挽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古井无波——她只是想借此让陆赠秋乖乖躺着喝药,并不想让她再调侃自己一番:“我对周围动静尚能有所察觉,否则那晚我如何及时赶到院中?”
“不会吧。”陆赠秋哀嚎了一声,她拼命地回想自己那几日都在阁主房间说了什么,尤其是最开始盛大夫让她喂阁主喝药时。
她应该没瞎说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那阁主,你,你那几天有没有听见什么话?”
陆赠秋试探着问道。
林尽挽故作思索状,又搅了搅碗中汤药,笃定地说,“没有。”
而后她轻轻地吹去勺中草药热气,手腕微动,送向病床上那位伤员。
“安心休息,莫想太多。”
陆赠秋听到没有二字,才彻底放下心中忧虑。料想以阁主的为人,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瞒着她的。
但话又说回来,这喂药?
陆赠秋小心翼翼地看向阁主,林尽挽却似乎对这件事已下定决断,绝不容陆赠秋再更改。
瓷勺半满,药香四溢。
陆赠秋虽生性活泼不羁,与人交往却一直颇有边界感,同朋友拥抱都是少有的事儿。更不必说有人亲自给她喂药了。
况且,她还对阁主有些许......
陆赠秋感到自己已烧得不行,只奢望现在屋中昏黄,阁主看不清她是不是脸红,否则,方才调侃与被调侃的对象便要倒换位置了。
她轻吸了一口气,终于忍着心中羞赧凑上前,一口咬住药勺,不知是什么小心思作祟,陆赠秋总觉得她碰到瓷勺的声音好响好响。
苦味在唇齿间荡开,陆赠秋强忍住没有皱眉,眼一闭心一横,她一鼓作气将半勺药液尽数喝下。
“这才对。”林尽挽见状满意道,收回瓷勺又舀起一勺药液,言语不自觉地带上几分哄人的意味,“一并喝下罢。我知你怕苦,稍后我便叫人去取点心。”
阁主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话,陆赠秋根本想不出怎么回,只缩在被子里,僵硬地点点头。
接连喝下几勺药,舔着发苦的嘴唇,陆赠秋魂游四方。
她觉得她,彻彻底底地完蛋了。
*
七日后
“陆客卿身体确实很是健康,没有任何病症。”
从湘州赶来的余医师沉思片刻,最终下定了决断,“如若阁主还心有不安。可让陆客卿适度习武,注意休息。”
“当真如此?”
“确实如此。”
林尽挽微微颔首,不动声色地瞥向一旁的侍卫:“有劳余大夫了。”
余医师打理着药箱,礼貌道:“阁主客气。”
旁边立时有人送上诊金路费,余医师却摆了摆手,“我是代我家家主到云州走这么一遭。凭家主和阁主的关系,这诊金便不必收了。”
林尽挽却不赞同地摇摇头,“从湘州至此绝不容易,一路舟车劳顿。余医师还是收下吧。”
如此推脱一番,余医师最终道了一句却之不恭,乐呵呵地拿起钱,跟一旁的侍卫走了。
床上躺着的陆赠秋早已按捺不住,几乎是余医师刚走的刹那,便直起身来迫不及待道,“阁主,这可是第十五个医师了。”
林尽挽看得好笑,“你这么着急做什么?害怕我反悔么?”
“阁主向来恪守诺言,我哪里敢这么想你。”陆赠秋笑道,“我只是在屋里闷太久,很想出去转一圈。”
毕竟过了这么久,临安城内的玩家指定攒了一堆经验准备从她这学刀学剑。
“你且放心。”林尽挽无奈道,“明天罢?明天同魏捕头了结临安府的事,我便带你出去跑马。”
“君子一言?”陆赠秋躺回去,笑得牙都露出来了。
“驷马难追。”林尽挽含笑应下,将陆赠秋的手重新塞回被子里,“你先睡会儿午觉,我去写封信。”
“好。”陆赠秋很干脆地点点头,她同阁主约定,如果请来的十五位名医都言说他身体康健,便要许她能随意活动,开始习武。
这从湘州赶来的余医师,便是她缺的最后一位。
林尽挽见陆赠秋躺得老老实实,这才放心地离去。临走前正欲推门,却忽地心有所感,不自觉地回望屋内——
果见陆赠秋窝在薄被里,正探出一个小脑袋,笑着目送她离开。
她轻轻一笑,合上门去。
*
书房内
余医师果然等候多时,他见阁主推门直入,便将衣袖中拿出书信,以及一本封得严严实实的小书:
“我家家主亲自嘱咐,务必要亲手交给阁主。”
“有劳余大夫了。”
林尽挽道谢,叫人沏了壶茶。
小书?
余不语给她寄书,是有何意?
她压下心中疑惑,仍将小书放到一边,还是先打开牛皮纸封,开始读信。
前半段很正常,只提醒她宁氏商行的大小姐宁长雪似乎也在寻找金剑碎片,她身边有一侍卫名为程以燃,年纪轻轻枪法却出神入化,天赋惊人。
她同这二人打过交道,性子颇为投合,想来并非拜神教驱使,倒有可能是为宫里的人做事,叫她注意一些。
中间段彻底离谱起来。
余不语话锋一转,说让她这个威震江湖的天衍阁阁主注意些形象,不要彻底坏了名声。这几天她广求名医的事情,那可是全大梁都传遍啦!
没有一个江湖人不知道,那位天下第一的剑客似乎近来为情所困,在临安已经流连忘返了近乎两个月,和一个神秘女子同进同出,还亲自教人学刀学箫,几乎是夜夜笙歌,堪称声色犬马。
拜神西使为什么死了呢?据说就是因为惹到了这位神秘女子,所以一代宗师愤而出剑,带人端了拜神教的老巢!
林尽挽:......
真是荒谬极了。
虽知这位故友本性如此,但还是气得她头疼。
揉了揉眉眼,林尽挽继续看下去。
后半段正常了许多,余不语诚恳地为自己上面的言行道歉,说她只是在传言的基础上夸张了些许,让她不要动怒。
而后正经地问她,这位传闻中的“陆客卿”到底是什么人,听人说她手中有一神器金刀,还掌握了一套堪称传奇的刀法,那夜就是她,以先天境一刀斩碎了拜神西使的右十字剑,堪称神迹。
以及:
“另附一本小书,如传言为真,或许阁主你用得上。”
落款是“余不语”三个潇洒写意的大字,颇有这位余家家主的作风。些许是怕她生气,余不语还在姓名旁画了个很灿烂的笑脸。
林尽挽盯着那笑脸沉思,总觉得送来的小书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犹豫片刻,本着对余不语的信任,她还是慢条斯理地打开那小书,随手翻了一页——
火速合上。
于是喝着茶的余医师,便见到这位阁主面沉如水,走至一旁的桌案冷笑几声,快速地写好一封信,封装仔细后交给他。
“另外告诉你家家主一句话,务必要强调是我亲口说的。”
余医师为之一震,肃然挺身,心道能让大宗师凝重成这个样子,究竟是什么大事儿?
是绝世的宝器,还是传奇的功法?亦或是关系到整个大梁武林生死存亡的秘密?
他余某人,一定要将这样的消息安全带回湘州!
林尽挽脸色却如剑寒十四州的霜气一般冷得彻底,生平头一次没压住火,一字一顿:
“让她有多远,滚多远。”
余医师:???
啊?
*
湘州,广州府,余家
余不语在桌案前打了个喷嚏,脸上笑意依然。
估摸着时间,余大夫应该已经到临安城了,也不知道那位阁主看到书信后,会是什么个反应。
哎呀哎呀,总不能因为这个生她的气罢?
不过话说回来,她还真对那位“陆客卿”蛮好奇的。到底是什么人,能让林尽挽都动了凡心?
窗外渐起微风,吹得满绿的高树摇动几下,湘州地南近海,哪怕已经初秋,也依旧有几许暖意。
近日关于林尽挽和“陆客卿”的那些传言倒传得满城都是,不知是牵动了她哪根心弦,余不语忽地想起少时于帝都游历的那惊鸿一瞥。
她向后仰起头来,仍是以往的悠然模样:
“安得浮生多少事,唯天知,唯天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