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寻书匆匆赶来。潭山闹出事儿来, 他这个六扇门的捕头万不能袖手旁观。
他同越千归商量了一会儿,最终由这两位宗师各带一队人,一前一后地探查这处幽洞。
潭山地处临安城最北, 向来无人到访。但突然有如此大的动静出现,也不免有许多NPC向此地来瞧热闹。潭山山脚死了个常南的事情, 亦一点点在人群里传开。
待越千归和魏寻书从山洞里出来时,这处往常连个人影都难见到的偏僻之地, 竟已被众人围得水泄不通。
玩家们做了个简易的支架, 和天衍阁的人一同将常南的尸体从洞中抬了出来。出于人道主义精神,火之高兴还不知道从哪拽来一块白布,轻轻地盖在已经冷掉的尸体上。
“除这具尸体外, 在洞内的水洼中还发现几团纸糊,应该是写了墨字的信纸。只可惜被泡的不成样子。”越千归遗憾道,“不过在搬运常南尸体时,还在他身下看到一枚令牌。”
越千归将手中白布打开,正露出一块玄黑的猛虎令牌,另一面刻着一个西字。同陆赠秋那日在雪碧可乐手中得到的拜神教令牌一模一样。
“拜神教的人杀常南干嘛哦?”火之高兴摸着下巴疑惑道,“难道他在拜神教的赌场赌输钱啦, 还不起债?”
临江仙翻个白眼, “能不能合理点啊高兴。”
“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火之高兴撇撇嘴, 哼了一声,“还有,别叫我高兴!”
陆赠秋看得好笑, 又见此地只有她和阁主、魏寻书并几个信得过的玩家, 推测道, “此事应该和他哥哥常北有关系。”
“常北常南?”却不想林尽挽忽然开口,“陆客卿指, 每代均为双生子的常家么?”
陆赠秋略有诧异,“正是,没想到阁主对临安常家也有所了解么?”
“是陆客卿初到云州不久罢了。”一旁的魏寻书解释道,“临安常家世世代代有且仅有一对双生子,哥哥送去万剑宗,弟弟送去隐刀门。这样的奇事在整个大梁都极为罕见。云州人有所耳闻并不稀奇。”
火之高兴在旁问道,“听起来好奇怪,怎么可能每代有且只有两个双生兄弟啊?难道这两个人中只有一个结婚生子?”
魏寻书点点头,话却意味深长,“虽然奇怪,但也可能是常家抱着延续“双生”的念头,有意为之的罢。”
“不是,等下,就孪生兄弟这有啥子值得延续的。”火之高兴懵了一下,“你说那个什么皇帝这么干,封建时代嘛我认我不管。这个常家...想干嘛呀?”
“传闻双生为一种祥瑞的表现,可能与此有关系。”魏寻书好歹还带着个六扇门的腰牌,轻咳两声,把话题拉回来,“还未问过小陆客卿,和常北有关的意思......”
陆赠秋将常氏兄弟前来挑衅的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又补充道,“常北在临安城内风评一向不错,据说是个称职的哥哥。我想拜神教恐怕是想拘住常南,来就此胁迫常北做事。”
魏寻书忽然想起什么一样,刚要开口,话却突然被一声痛哭打断了。
众人转身看去,正是不知从何处探听到消息的常北,跌跌撞撞地走到尸体旁,伏在一旁的杂草地上泣涕如雨。
真情实感,没有任何演戏伪装的成分在里面。
火之高兴悄悄地将手搭在临江仙肩膀上,试图重建一点姐弟情谊,扭捏道:“姐姐,你在看他悲痛的三十秒,想到的是先前为我哭的太假,还是准备以后再对我好一些呀。”
临江仙转身定定地盯着她亲爱的弟弟,直看的火之高兴心里发毛。正当他准备说点什么缓和缓和气氛时,临江仙轻轻地把他的手拍掉,然后用亲切友爱的语气说:
“滚。”
迟早你会失去我的!
火之高兴愤愤地扭头离去。
场内一时没有人说话。陆赠秋的视线却咬着常北不放。
她这些日子同阁主练刀许多,对武学动作的捕捉也敏感了不少。
常北的动作,总给她一种不协调的凝滞感。就仿佛......
就仿佛他右边身子少了些什么。
那右边的衣袖里面,应是空的。
她轻轻地碰碰林尽挽的衣角,悄悄凑过去,在阁主耳边压低声音道,“常北的右臂,似乎不在了。”
林尽挽闻言眸光一沉,知道陆赠秋指的是那晚准备劫走小盛大夫的黑衣人。
她那日以承影剑鞘为点、从右臂始,将内尽数冲入鬼面人的经脉,以此来废掉他一身功力。那鬼面不过勉强算得上宗师,右臂经受大宗师一击的摧残,为保住一条性命,恐怕只有断臂才能自救。
但陆赠秋记得,戴鬼面的那个人,有张和常北截然不同的刀疤脸。
难道,这游戏江湖也有易容或□□的存在么?
抽泣的常北似已经哭累,在场人但见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陆赠秋定神看去——
右边衣袖果然空空荡荡!
常北请了几个相识的玩家和NPC,准备将常南的尸体抬走。
“常教习还请留步。”魏寻书高喊道,上前略一行礼,“节哀顺变。”
常北神情冷漠,只点点头。
魏寻书视线掠过常北空荡荡的衣袖,收回眼神后温和道,“常教习暂时还不能将常南的......常南带走,仵作还未验尸,尚不知他的死因。”
常北骤然抬头,仿佛被戳到痛处一般,眼神阴狠:“我常家的事不需要你们六扇门插手。”
魏寻书闻言瞬时冷下一张脸,他不是委屈自己的性子,“常教习需不需要是另一回事。你弟弟恐怕是拜神教害死的,这尸体只能先留在六扇门。”
“笑话。”常北嗤笑一声,“他是我们常家的人。”
“但更是临安城的人。”陆赠秋提醒道,“常教习,拜神教滥杀临安百姓的事儿,你这就忘了?”
“眼下常南惨遭拜神教毒手,正易追查到拜神教的线索,为常南报仇雪恨。”陆赠秋紧紧地看着常北的眼睛,“常教头眼下却阻碍六扇门追查事情经过,难不成.......”
“我学艺于临安万剑宗。”常北闻言依然冷淡,“我常家讲究入土为安,常南的尸体,我一定要带回去。少了我弟弟的线索,相信赫赫有名的魏捕头也会找到拜神教的蛛丝马迹。”
“万剑宗的确在临安久负盛名。”
陆赠秋直言,“只是万里黄河,难免泥沙俱下。”
她眼角微挑,“前不久我隐刀门的盛行云盛大夫夜半险些被一鬼面人劫走,那人恰巧被林阁主断去一臂......”
常北哦了一声,双眼眯成一条缝,“陆客卿,难不成怀疑我么。”
陆赠秋心平气和,“身正不怕影子斜。”
场内一时没有人说话,静得连风拂过衣摆的声音都清晰入耳。
风又停了。
说时迟那时快,常北左手骤然握住腰间一柄短剑,眨眼间便将其甩了出去!
他的动作实在太快太快,快到不像一个普通的先天。在场没有人能反应过来,甚至连陆赠秋的刀,也才拔到一半。
“轰——”
那柄短剑是最寻常最廉价的暗器,在常北手中却如突袭的闪电般飞出去,眨眼间,竟如刀切豆腐般轻松没入山脚一块二尺见方的岩石。
然后,那岩石从里向外,猛地碎裂开来。
玩家:卧槽他这几天是把经验当饭吃吗!!!
【等级检测:62级】
原来方才察觉不到常北的气息。并非因为他功力尽废,而是因为他已突破宗师境。
这等级涨得蹊跷。
常北冷然道:“前几日我偶得一本失传已久的绝世剑法,练至极致,可开山碎石。”
“奇绝的剑法,往往有苛刻的条件。譬如,习此剑者须得独臂。”
“我是剑客。”他看向陆赠秋,眼神平淡,“做出这样的选择,很难么?”
他看向魏寻书:“明日戌时之前。”
话毕,他没有再解释什么,也没有再回答什么。
只略收了收腰间那柄曾败给陆赠秋的剑,便拨开人群,在已经西斜的太阳下缓缓向远方行去。
陆赠秋依稀看到,他束起的头发隐约发白。
*
夜深月静,阒无人声。
常南死因很简单,一剑穿心。
陆赠秋抱肩靠在隐月轩的门边,静静地思考着白天的事情。
正在这时,木梯忽然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盛行云回来了。
她见到陆赠秋倚在门边,看起来颇有些忧愁,因而好奇道,“怎么在这里不进去?”
陆赠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郑重其事地说出原因:
“没带钥匙。”
盛行云失笑,“好歹也算个先天高手,一把锁还能困住你?”
陆赠秋揉揉额角,无奈道,“我怕把锁弄坏没银两换。之前修大门的钱还是门里垫付的,我们下午又在潭山惹出一摊麻烦,以至沿途的商路断了半截,修路又要一笔钱。”
“潭山啊。”盛行云将大门拉开,“我白天在小重山上采药时,冷不丁听见一声巨响。先前我以为是误听,现在看,想来是你同临江仙他们一起搞出来的么?”
“正是如此。”陆赠秋点头,跟着盛行云钻进隐月轩,“前些日子我们弄到黑.□□,今天下午本欲试下效果,哪料想把潭山炸塌了。”
盛行云在旁点燃烛灯,暗铜灯罩中的火光一下跳动起来,逐渐在房间中氤氲出一片淡暖色来。
她闻言哑然,“炸塌一座山?”
“准确的说,是炸出一个隐蔽黑洞来,且同拜神教有些许关系。”
陆赠秋合上大门,在厅中拉来两把椅子坐下,又补充道,“在洞里,我们还发现了常南的尸体。”
“常南死了?”盛行云却骤然一惊,原本去点燃油灯的手猝尔悬在半空中。
她回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陆赠秋,等一个再确定不过的答案。
她其实听得很清楚。
陆赠秋心里早有猜测,但她只重复说,“对,常南已经死了,常北的右臂不知为何也彻底断了。”
然后她便见到平日待人温和的盛行云,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感慨道,“因果报应轮回不爽,不过他倒死的轻松。”
“因果报应?”陆赠秋小心问道,“小盛大夫你是不是......”
“我是。”盛行云神色淡然,她坐会陆赠秋身旁,边给自己倒茶,边轻声说着石破天惊的话,“我原本应该姓常的。”
结合常家奇怪的“双生”、常北对小盛大夫奇怪的态度,陆赠秋虽然心有预期,却仍然吃了一惊。
因为小盛大夫,恐怕并非先例。
因为这代表,常家为了维护所谓“双生子”的祥瑞,已抛掉无数个孩子。
人怎么能这样的愚昧呢?
“出生在那样的人家,是一种不幸。”盛行云说。
或许是偶然,常家最初那几代,确实皆为实打实的双生子,且都能顺顺利利地活下来。在这个孩子极易夭折的年代,常家很快就在云州出了名。逐渐有达官要人找上门来,只为沾一沾喜气。
这些人不缺钱,走的时候,往往给常家留下一笔数目客观的报酬。
再渐渐地,等常家的兄弟开始学刀学剑,在江湖上闯出名声。一开始只是贫户的常家,竟有了些许名望。
“常北经常和他爹一起跪在祠堂里,给祖辈上香说没有侮辱过去留下的荣耀。”盛行云感慨道,“有时候我看他们的身影,不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个,只觉得他们可笑又可怜。”
这个时间玩家近乎都是下线状态,屋外再无旁人打扰。开到一半的木窗微微摆动,吹进的风并不很热,反倒让人觉出几分舒缓。屋内的气氛,便也没有那样低沉。
炉中的水已烧至沸腾。盛行云微低下头提起热水,将衣袖稍稍挽起,提壶冲茶。
“那小盛大夫你?当时......”陆赠秋迟疑着要开口,却见盛行云从容自若,没有半点委屈不甘的神色:
“秋秋你直问便是,现在的我,又哪里会在乎过去的事呢?”
接着,她似乎知道陆赠秋尚未出口的问题:“我没有像以前多出的孩子一样被扔掉。应该得益于我名义上母亲的哀求罢,我记不清了.......”
盛行云以“借住的朋友家孩子”的身份,被她的亲生父母抚养了十年。
她不允许去读书、更不能习武。家里不缺她一口饭,但绝不会多给予她任何优待。盛行云只能偶尔趁着没人在家跑出去,找些同龄的人一起玩。
和她最要好的,是德济堂的乔行云。
“乔家之前有三个孩子。”盛行云轻轻叹道,“小云是他家最小的女儿,后来却因为我死了。”
不知道常北常南的父亲究竟和拜神教做了什么交易,她十岁的时候被拜神教捉去。
一同无辜的,不小心被牵连进去的乔行云。
核对名单时已然晚了,这么大岁数孩子已经记事,窥见拜神教的秘密,留不得,送不能。
那就杀掉。
沸水注入茶杯之中,但见杯中暗绿色的叶打着转地被激起,在水中舒展开小伞似的姿势,而后悠悠地沉到杯底。
盛行云将满盏的白釉瓷杯推向陆赠秋。杯中的茶水随着她的动作一齐摇晃起来,有些许水滴遗落在方桌上,烫起一缕瞬时消失的水气。
“后来,六扇门的人将我们救出来。有个捕快问我叫什么名字。”盛行云抿一口热茶,回忆道,“我刚要说话,就有人喊住了他。”
“魏寻书,你别站那偷懒啊,快来帮忙搬东西!”远处的飞鱼服捕快托着木箱气喘吁吁,找刚来的新人帮忙。
刚入六扇门的、年轻的小捕快立时直起身来回头,长长地欸了一声,“就来就来,这儿还剩下个小孩子,我把她送出去就帮你!”
就在这一两息的时间,盛行云想了想,觉得这个捕快说的没错。
无论在哪里,她的的确确,都是被剩下的那个。
所以当魏寻书低头问她姓甚名何时,她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说:
“我叫盛行云。”
屋里沉寂了好一会儿,没有人再出声。
盛行云曾经说过,“我只希望我的朋友们都好好的。”
陆赠秋只觉得鼻子分外酸涩,一时想安慰小盛大夫,却又言语迟钝,不知从何说起。
盛行云平静地看了她几秒,又突然笑起来,柔声道,“好了好了,怎么看你反而像快哭了?”
她无奈地又给陆赠秋倒了一杯茶,“我对那个家没什么留恋的,所以也没必要去讨他们的喜欢。”
“相对于那个混吃等死的弟弟,常北倒还有几分良心,在拜神教中倒是对我多有关照,但只是那么一点罢了。”盛行云讥笑一声,“他或许,可能对我有些愧疚?”
“说起常北,我今日在潭山见他仿佛格外憔悴。”
陆赠秋压下心中悲意,听到这话又皱眉道:“常北的右臂断了,虽然他声称是因为修炼剑法的原因。但我心疑他即那晚的鬼面人。并且他已为宗师,这样的进度,恐怕有些太快了。”
“是么?”盛行云却有些果然如此的意味,“那意味着他用了拜神教的秘法,人估计活不长。”
“秘法?”
“一种以人的血肉为代价的邪门功法,燃烧自己的生命,换取功力的大幅提升。”
“等等......”盛行云直起身来,“我记得拜神教的邪法,似乎只能维持半盏茶的时间。而且在功力衰退后的二十息内,即会七窍流血而亡。”
陆赠秋调出系统后台的检测记录,笃定地说,“他在潭山都有一盏茶的空了,并且我见他出手尤为不俗。”
“那我便不知晓前因后果了。”盛行云靠回去,是漠不关心的语气,“他曾和我说他恨极了拜神教,偷学秘法是为了报复他们......”
“谁知道呢?”
“任何事都有代价,无论如何,他没有好下场的。”
陆赠秋认真地点点头。
盛行云没想到陆赠秋会附和自己的话,略有惊奇地开口问道,“你不会觉得我有些冷血么?”
“我怎么会这么想。”小陆客卿抬头疑惑道,下一秒却仿佛明白了什么一样,“ 是有人这样说过你么?”
“这倒没有,我从未同他人讲过这些往事。”盛行云摇摇头,“但大梁重孝,很讲究友爱的理论。我以为你不会赞同我的。”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陆赠秋神色坦然,理直气壮:“这样的道理,是轻薄无知、不辨菽麦的人不会懂的。”
盛行云转过头,定定地看了陆赠秋好一会儿。
而后她忽然一笑,从怀中拿出一个翠绿玉瓶。